張鈞綸觀點:可以不要是這一天嗎?

2017-11-08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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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1日,是一戰結束紀念日,中國卻將之搖身變成了「雙十一之「光棍節」或「購物狂歡節」(AP)

11月11日,是一戰結束紀念日,中國卻將之搖身變成了「雙十一之「光棍節」或「購物狂歡節」(AP)

對於11月11日變成一種狠虐單身狗、逼他們狂消費的詭異節日,我深深不能認同。不管你東西變得有多便宜,假貨有多少連老天爺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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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陸)現在老是想擺出一個「大國」的樣子,但一個「大國」不該是欠缺反省、自立一套價值觀,把普世價值挑三揀四地打成資本主義、「不適合中國國情」的毒素。這樣自以為優越的中國,難保不會走上一個世紀以前日本軍國主義所走的路。

中國雖然是百多年來的戰爭受害者,但中國現在的社會對於戰爭的反省,因為是虛偽的贏家,所以反省得比任何戰勝國還要少,特別缺乏的是「強國互相傷害」的即視感:你們打死彼此都跟我無關,我也不想從你們那邊學到什麼。中國雖然標榜「和平崛起」,但中國的好戰性有如一股沒有遏制的暗流,一種「弱者站起來了」的念力、加上中共政權創造的歷史斷帶,遮蔽了警覺的可能。有如關東大地震之後的日本、凡爾賽和約後的德國一般,想要強盛、要求人民為強盛犧牲的心理一直沒少。

99年前的11月11日上午11時,延燒4年、造成900萬軍人、700萬平民死亡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終於落幕。而100年前的10月25日,俄國爆發了十月革命,這場革命造成的粗暴苦果,為二十世紀後半段的世界局勢定調,迄今還有將近半數的人類正在為這場革命買單。

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戰停戰紀念日,比利時的軍人公墓,老照片、十字架與虞美人。(美聯社)
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戰停戰紀念日,比利時的軍人公墓,老照片、十字架與虞美人。(美聯社)

中國認為在1980年代以後的改革開放取得了「穩定而豐碩」的果實,但這個中國在文化上仍然貧血且缺乏同情心。他們為了政治考量,把中國在二次大戰中的真實經驗封印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主角無敵威能、荒謬絕倫的「抗日神劇」,於是嚴酷的戰爭變成臉譜化的好人打壞人的線上遊戲。

中國人雖然因為戰爭付出慘痛的代價,但也造就了中國共產黨的順利奪權。身為戰爭最後的投機贏家,中國利用韓戰「處分」了原國民黨的「起義部隊」,在二戰老兵於陰暗角落裡凋零殆盡時,順便埋葬了所有民國記憶,只留下「獲勝的受害者」的身分當做相罵本錢。以至於中國現在的執政世代雖然口稱「和平」,但完全不能理解戰爭的創傷不是只有物質的破壞,對於戰爭加諸年輕戰士們生理與心理的傷害、對戰爭造成人民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撕裂,欠缺真正的理解與同情。

中國共產黨想向蘇聯老大哥複製所謂「偉大的衛國戰爭」的形象,但他們從來沒有在戰爭中真正擔當過「國步維艱」的經驗。中共現在灌輸年輕人的,是一種膚淺空洞的「愛國主義」。我們永遠該記得約翰生的名言:「愛國主義是無賴最後的避難所」(Patriotism is the last refuge of a scoundrel)。中國的「愛國賊」們叫囂地越大聲,我們就應該更戒慎恐懼。

希特勒看過雷馬克1929年出版的《西線無戰事》,下令一定要禁掉這本書,而希特勒正是一位出生在奧地利的德國頭號愛國流氓。雷馬克在小說中描述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真相,讓希特勒藉以吹噓的那兩枚在一次大戰得來的鐵十字勳章就像個笑話。如果德國的青年們受到這種「思想污染」,讓他們認知戰爭是如此地無理與殘酷,又怎能把他們打造成一顆顆戰爭機器的螺絲釘呢?

希特勒與妻子布朗(Eva Braun)(Bundesarchiv, B 145 Bild-F051673-0059@Wikipedia / CC-BY-SA 3.0)
希特勒與妻子布朗(Eva Braun)(Bundesarchiv, B 145 Bild-F051673-0059@Wikipedia / CC-BY-SA 3.0)

二次大戰各國軍人死亡人數約1800萬人,平民死亡數目與此相近。由此可知,一次大戰軍人死亡的人數雖然只有二戰的一半,但軍人死亡人數明顯超過平民(平民主要是死於西班牙流感),對參戰國的年輕役男,特別是在西線纏鬥的英國、法國及德國的傷害最為明顯。

例如,英國在一戰時死亡軍人90萬人,法國則高達130萬人,已經接近人口的5%。二戰英國軍人死傷26萬人、法國軍人死傷21萬人,都遠遠低於這個數字,實在是因為他們的適齡人口已經無法負擔沉重的戰爭。

一戰對英法兩國的青年人口造成嚴重的傷害可由以下分析得出:英國遠征軍主要是由志願軍組成,許多優秀的菁英階級投入戰爭,上戰場後的五分鐘內,就被機關槍不分良莠地一掃而空。1916年7月開始的索姆河戰役,據說夜間炮擊的火光,連海峽對岸的英國本土都看得到。英軍在發動攻擊的第一天就損失了6萬人,4個月下來,英軍傷亡人數接近50萬,法軍也有25萬。德國損失也高達53萬,半個台北市的人口、130萬人在這4個月裡就打光了。

英國史學家霍布斯邦統計,在一戰中,從軍的牛津與劍橋大學生有1/4陣亡。許多英國貴族子弟滿懷騎士精神投入戰場,戰爭的第一年中,英軍中軍官的死亡率(14.3%)遠高於普通士兵的(5.8%),而擔任軍職的英國貴族死亡率高達20%,從伊頓公學畢業的貴族軍人,死亡率更高達45%。

撰寫《從黎明到衰落》(From Dawn to Decadence)一書的文化史家雅克.巴爾贊(Jacques Barzun)曾感歎:一戰毀滅了無數年輕天才,「西方的精神其實一直沒有從那場浩劫中恢復過來。」

第一次世界大戰索姆河戰役100周年紀念(美聯社)
第一次世界大戰索姆河戰役100周年紀念(美聯社)

史學家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在《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1918》書中也寫道:

「英國的社會精英實際上失去了一整個世代…

然而任何紀念的符號與象徵所能提供的,不過也只是個人痛苦情緒的聚焦處而已;凡爾登的「刺刀戰壕」(Trench of Bayonets )是如此,凱特.柯勒惠支(Käthe Kollwitz)令人痛苦的「喪子雙親」(The Grieving Parents)的雕塑作品是如此,提普伐(Thiepval)7萬3367個名字是如此(按:這個紀念碑上記載索姆河一帶失蹤的英國遠征軍軍人的姓名,如果失蹤者的遺骨發現並確認,則會給予國葬,並將名字從這塊石碑上抹平),甚至白廳大街上傳達樸素悲傷的陣亡官兵衣冠塚也不例外(按:每年皇室都會在國殤日到此獻花)。

這類紀念設施真實的目的,如果有的話,主要也是將痛苦之情傳達給那些幸而沒有遭受立即損失的人們:南非的費茲派崔克爵士(Sir Percy Fitzpatrick)提議全體英國人在每年11月11日上午11點時默哀兩分鐘,其全部的意義就在這裡。

那些失去了兒子的人的證詞-阿斯奎斯(Asquith)、 博納.勞 (Andrew Bonar Law)、羅斯伯里(The Earl of Rosebery, 5th)、吉卜林(Kipling)、哈利.勞德爾(Sir Harry Lauder)-都肯定了一個普遍的真理:沒有哪一種痛苦能跟失去一個孩子相比。」

1981奧斯卡最佳影片《火戰車》的開場時間是1919年10月10日,幾位主角進入劍橋就讀,晚餐時鏡頭掃到該學院在1914年到1918年戰死在沙場上的畢業生名單,滿滿一個牆面。院長在大家就座之後說道:「我看了本校為國捐軀的學生名單,瀏覽這一長串的名字,讓我們這些比各位年長的人為之鼻酸。對新生而言,這些名字沒什麼特殊意義,但對我們來說,這些代表著一張又一張的面孔。他們是誠實、善良的好青年,活力熱情、前途光明,他們是世代之花、國之榮耀。他們為英格蘭,以及英格蘭之所以為英格蘭而死。現在,因為悲劇性的因緣際會,各位承接了他們的夢想。我懇請各位反躬自省,尋找讓自我大放異彩的潛力與機會,為了他們,為了這所學院與這個國家,把握這個機會。因此機會而欣喜,不受任何外力阻撓」。

《火戰車》正是那時英國社會的一個切片,電影裡的主角們就像日本高校棒球漫畫中的角色一樣,每一隊都是把過去的學長們、甚至敗陣的對手的每一份努力,一起打包扛到甲子園去。

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戰停戰紀念日,倫敦民眾在特拉法加廣場水池撒下虞美人花瓣。(美聯社)
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戰停戰紀念日,倫敦民眾在特拉法加廣場水池撒下虞美人花瓣。(美聯社)

電影《搶救雷恩大兵》中,被指派去找到雷恩並將他帶回家的米勒上尉,在任務進行到一半已經陣亡一個部屬時,他跟他的士官說:「你知道我當指揮以來,死了多少部屬嗎?94個。但那代表我救了10倍的人,甚至是20倍?」「這個雷恩最好值得我們去救,他回家最好能行醫救人或發明長壽燈泡之類的東西」到了電影結尾,將死的米勒對著雷恩簡單地說了幾個字:「Earh this, earn it!」(別辜負這一切),電影結尾雷恩回到諾曼地,對著米勒的墓碑說:「我每天都記得你最後對我說的話,盡力活好我的人生,希望這能讓你覺得,你們對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

但是那些做出決定並活到最後的政客,事前並不明白將會付出什麼代價,事後也沒有那種清楚的認知,該如何做才能讓已經流下的血不白流。

由於戰爭在自己家門進行,人口本來就比德國少的法國在開戰時常備兵是77萬人,又動員徵調了370萬人,同樣是1916年的凡爾登戰役,德國進攻此處的目的,就是要讓法蘭西「流盡最後一滴血」,法軍主力幾乎放在此處,所以同年的索姆河方面是由英軍擔綱。這場戰役從2月打到12月,法軍也付出54萬人的傷亡,其中死亡就有15萬人,接近二戰法軍的總傷亡人數。法蘭西的年輕血液在這場消耗戰中流到乾涸,該戰役也使得大量的法軍拒絕參與白白送死的攻擊性行動。戰後法國的國會議員當中,因為有太多負傷的退伍軍人,所以被諷刺為「獨腿國會」。

一戰德國戰敗時,軍人死亡也達到170萬人。但我們必須留意,德國從普魯士時期就採取徵兵制,人口數也較英法來得多,在1914年時常備兵80萬人,又動員了500萬人,最後甚至拿出接近1000萬的後備兵力,所以德國的軍人死亡年齡層分布是比較平均的。二次大戰德國軍人傷亡350萬人(絕大多數是在東線),相較於戰爭的時間及規模,德國在二次大戰算是省血的,流血的都是猶太人。但是,蘇聯軍人傷亡多達860萬,平民傷亡人數接近這個數字的10倍,所以不難理解紅軍打進德國本土時的心情。

要是美國當時照著摩根索計劃肢解德國,無異是在為下一次戰爭埋下新的導火線,所幸美國基於冷戰考量,改弦易張,在肯楠等國務院的幹練官員推動下,於1947年提出了馬歇爾計畫,世界和平在冷戰的過程中終於緩緩地軟著陸。若是沒有紐倫堡大審,德國在歐洲鄰居的敵意環伺下,根本無法證明他們仍是歐洲大家庭的一員,但這個過程不是全無瑕疵的,這是後話。

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戰停戰紀念日,英國夕安港(Seaham)的軍人公墓,老兵悼念老兵。(美聯社)
11月11日,第一次世界大戰停戰紀念日,英國夕安港(Seaham)的軍人公墓,老兵悼念老兵。(美聯社)

一次大戰對英法兩國都是代價高昂的慘勝,戰後英國及大英國協國家把11月11日定為「國殤紀念日」(Remembrance Day),按傳統是在11月最接近11日的那個星期日,今年就是12日這個星期天。

大英國協的人民在國殤紀念日一般會佩戴一種紅色的虞美人花(和罌粟花同屬不同種),它的典故是來自加拿大軍醫John McCrae的一首詩《在法蘭德斯戰場》(In Flanders Fields),而第一次世界大戰最慘烈的戰場法蘭德斯,正盛開著虞美人花。

原詩中寫著(根據維基百科的翻譯):

The torch; be yours to hold it high.

If ye break faith with us who die

We shall not sleep, though poppies grow

In Flanders fields.

那熊熊的火炬,讓你們將它高舉

你們若辜負死去的我們

我們將不會安息,儘管虞美人

染紅法蘭德斯戰場

一百年前有一大把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原本能夠感受日出、享受日落,愛人也被愛。原本他們可以在將來的幾十年裡寫下優美的詩篇、繪成絕艷的畫作、唱出撫慰的歌聲、治癒絕症、戰勝匱乏。他們有的是菁英,更多是凡人,但他們都在一瞬間被剝奪了我們習慣的日常,成為漫山遍野盛開的虞美人花朵下長眠的亡魂。

是的,你可以告訴我,沒有一次大戰把這些老牌帝國拼掉,就沒有民族自決、沒有婦女投票、沒有更進步的思想…,你可以像布爾什維克稱呼「凡爾賽和約只是帝國主義者的和平」或是像福熙說的:「這只是20年的停火協定」。舊時代的歐洲在大國互撞中殞落消失了,但侵略行為並沒有消失,反而變得更加齷齪。

在這個日子裡,你有權利血拼,不用管100年前的人類是如何流血。但人們應該學著尊重歷史,不要讓那些所謂的「愛國者」把戰爭當做讓他人流血的玩具。這不是陳腔濫調。

*作者為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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