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毒不成寨,無內憂外患國恆亡:《毒藥貓理論》選摘(3)

2021-03-23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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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認為,人們認為不能沒有毒藥貓,是由於他們對更嚴重的魔鬼、毒或瘟疫的畏懼。(示意圖/pixabay)

作者認為,人們認為不能沒有毒藥貓,是由於他們對更嚴重的魔鬼、毒或瘟疫的畏懼。(示意圖/pixabay)

在我進行考察的 1990 年代,有些人認為毒藥貓傳說只是過去人們的迷信,不足為道,但大多數人認為毒藥貓的確是有。許多人因此不敢走夜路,甚至晚上不敢出外如廁(村寨中的廁所多在屋外)。人們或認為,過去毒藥貓多,現在則少多了。有人出,本地毒藥貓少,上游村寨毒藥貓多;或說,平壩村寨毒藥貓少,高山村寨毒藥貓多。更值得注意的是,人們雖然懼怕、討厭毒藥貓,但都認為一個村寨沒有毒藥貓也不行;此表現在一個本地諺語「無毒不成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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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從小是個怕聽鬼故事的人。中國民間的僵屍故事及電影、《聊齋誌異》中聶小倩故事及電影、虎姑婆故事,在童年及青少年時都常成為我夜間的夢魘。然而對於讓羌族村寨居民晚上不敢出門的毒藥貓故事,我卻難以感受到任何恐懼。在某種程度上,此已說明人們對於「妖異」的恐懼是社會性的,妖異及相關故事(神話、歷史記憶及個人經驗)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的集體建構,因此外人很難感受這種集體恐懼。無論如何,所有相關的神話傳說、歷史記憶與人們的經驗與恐懼反應,都是一些社會文化表徵。以下藉著分析它們以及本地其它文化表徵,我將說明毒藥貓傳說與社會現實之間的關係,以及它所反映的社會現實下人們的集體恐懼與猜疑。

前面我已介紹了岷江上游村寨社會的自然環境,經濟生產與生活,以及村寨社會組織與族群認同,這些都是本地的社會現實。村寨居民日常生活中的恐懼,首先是,對險惡的環境與生活中意外傷亡的恐懼。他們生活的環境是青藏高原邊緣高山深谷地區。在這兒山中突來的暴風雪,險峭的山路,可能侵襲人類的老熊、豹子與野豬,野性發作的家牛,有毒的野菜、菌子,具毒性的水源,外地傳來的瘟疫等等,都可能造成村寨居民的意外傷亡。然而由於他們垂直利用山區各種環境資源的多元生計,使得他們不得不時時接觸這些危險。羌族的田是開闢在山坡上的梯田,由於坡度大,這兒上下疊田地間的高差有時相當大,人跌下坡坎經常會嚴重受傷或因而致死。羌族飼養的家牛,主要是旄牛、犏牛及少數黃牛。一年大多數時間,牠們都被放養在大山裡,只在春耕時幾隻較溫馴的被牽下來耕田。由於牛群整年在山中自己覓食、生養,對抗豹、狼與熊,因此一般來說這些牛的野性相當強。家牛野性發作觸傷主人的事經常發生。以上這種種恐懼,都常反映在毒藥貓故事的情節裡,如毒藥貓變成牛將人嚇得摔落坡坎,如毒藥貓在鄰人的飲水或食物中下毒,如說村寨裡有毒藥貓就不會有瘟疫,等等。最後這一點,毒藥貓可防治瘟疫,在後面我將再作說明。

除了從環境及生計活動中所感受的恐懼外,更多的是對鄰近村寨人群的恐懼。關於這些,我要多作一些背景說明。本章的主角,岷江上游村寨人群,今日絕大多數都是羌族與藏族。然而在 1950 年代以前,本地「羌」、「藏」等族群認同尚不普遍,大多數人並未聽過這些族稱,自然也沒有如今之羌、藏少數民族認同。事實上,過去本地最常見的是孤立的村寨社群認同。一個村寨、村寨群或一條溝的人,都可能認為本群體是一個在上游「蠻子」與下游「漢人」包夾下孤立的「族」。也就是說,他們自稱「爾瑪」(各地發音不同),認為所有上游的村寨人群都是「赤部」或「識別」,也就是蠻子,所有下游村寨及城鎮的人都是「而」,漢人。人們認為,「蠻子」是髒、蠻橫不講理,動輒殺人、搶劫的人,是不講究道德倫理的人。「漢人」則是聰明、狡詐,愛仗著官府欺人的人,且「漢人」女子較懶。相對於前二者,「爾瑪」則是說同樣的話、彼此相親且老實可靠的人。但自稱「爾瑪」的人,也被上游人群視為狡滑的「漢人」,被下游的人視為不講理且會偷搶的「蠻子」。

據當地民眾說,過去(約指的是 1930-50 年代左右)治安很不好。上游經濟條件較差的村寨民眾,也就是人們心目中的「蠻子」,時常結夥到下游村寨偷盜牛羊,甚至公然搶奪殺人。下游較漢化村寨中有些地霸、無賴,他們心目中的「而」(爛漢人),常勾結亂軍、匪徒,在沿河壩的地區勒索、搶劫或強姦婦女。人們更普遍的經驗是,與下游的「漢人」作買賣被欺騙、欺侮,以及經過下游「漢人」村寨附近時,被本地大人、小孩丟石頭以及嘲罵。

在已漢化的北川青片河、白草河等地區,1990 年代時這兒的非漢本土語言、習俗已喪失殆盡。各村寨人群皆習於說漢話(四川話),自稱「漢人」,以及踐行川西漢人的年節習俗與宗教。雖然如此,這些自稱「漢人」的山間村落居民,認為所有上游村落的人群為「蠻子」(或山蠻子),而他們自己經過下游村寨或城鎮時,也被當地人辱罵為「蠻子」。

過去人們對上游「蠻子」及下游「漢人」的恐懼,以及對於自身資源、財物及地盤受侵奪的恐懼,表現在許多方面。首先,羌族村寨聚落往往是建在險要的半山或高山上,所有房屋緊緊聚在一起成堡壘狀,中間只有狹窄的通道。每個房子的牆上只有很小的窗子,外面開口小、裡面開口大,如此便於防禦且能得到較多的光線。寨子內還矗立著高達數十公尺的防衛性碉樓。這些聚落與房屋形態,作為一種文化表徵,反映的是本地資源競爭緊張的人類生態,也顯示在這樣的人類生態下,人們對外在世界的恐懼與不信任。對外的不信任與恐懼,讓他們自我隔絕。過去只有鄰近的村寨彼此有往來,或有婚姻關係;距離略遠一點的村寨人群,則非必要彼此絕無往來。也因此,本地距離近的村寨之間,經常各村寨的「鄉談話」都有些差別,彼此溝通有些吃力。較遠一些的村寨之間,就彼此難以通話了。

還有一種恐懼就是,人們認為鄰近上游村寨人群為「蠻子」,自己又被下游的人罵作「蠻子」,因此常懷有本家族或本寨的人在血緣及生活習俗上被「蠻化」的恐懼。在如此恐懼下,人們經常強調本地人生活倫常上堅持男女之別,絕對不亂搞性關係,以及絕對不在女性面前講粗口。因這樣的恐懼,人們非常講究本家族的根根「乾淨」,也就是沒有漢人與蠻子的血源;特別是在婚嫁之事上,這方面的考慮十分重要,對此之焦慮也十分明顯。毒藥貓幾乎都是女人,且一般都是由上游村寨嫁來的女人,也反映此種焦慮與恐懼。

鄰近的村寨間,或同寨中不同家族間,存在另一種緊張對抗關係。雖然他們經常宣稱各寨的祖先為弟兄,但「弟兄」一詞的隱喻,一方面是人群間的聯合,另一方面則是人群間的競爭與敵對─這是人類社會的普遍現象9。因為寨子內的弟兄家庭、村中的幾個寨子,以及一條溝中的幾個村,都是共同享有但又彼此區分和競爭本地各種資源的人群單位。更現實的是,各人群的草場、田地與森林地盤相接,很容易發生爭資源的矛盾;這也說明為何人們以山神信仰來保證「邊界」的神聖性。鄰近村寨的各家戶間常有婚姻關係,此也造成一種人群間的緊張與衝突。婚姻帶來的一方面是人群間的結盟,另一方面是他們間的對抗;在全球很多地方都是如此。特別是在婚配圈範圍不太大的傳統社會中,親近但敵對的群體常以婚姻來彼此結盟或化解敵意,但為了兒女婚姻與家庭糾紛,姻親群體(家族或村寨人群)間潛藏的緊張與敵對經常被挑起。

總之,親近人群間的敵意雖然,一般來說,輕微、隱約且很少引起嚴重暴力,但這是十分普遍的、透過多種方式在日常生活中經常發生的敵意與衝突。由於親近人群同處於一生活與生計圈,他們經常需要彼此合作對抗外人,或需互助及交換有無。因此人們常刻意忽略,或壓抑,對身邊親近的人或人群的敵意與恐懼。雖然如此,由於這樣的敵意與恐懼的對象或來源就近在人們身邊,時時存在且讓人無所脫逃,因此它們在人們心中根深柢固。也因此,當這樣的恐懼與敵意難以發舒時,人們常將之轉嫁於其它對象─遠方的敵人,或身邊某一內部敵人。

無毒不成寨

羌族村寨中流傳的毒藥貓故事,其中一則的內容是,一個悔改的毒藥貓女子想把身上的毒完全洗去,但最後受到天神的阻撓,怕她「洗斷了根」(見本書第 87-88 頁)。岷江上游的羌族村寨民眾間,普遍有「無毒不成寨」這說法。人們說,這話的意思是,—個寨子裡完全沒有毒藥貓也不好。至於為何如此,大多數人說不出個道理來。有些人說,沒了毒藥貓「寨子裡的水都要鬧人」,或說有更嚴重的瘟疫或鬼,只有靠毒藥貓才能避免。後來幾年,我在有女人放蠱傳說的湘西也聽過類似的話,「無蠱不成寨」。

由此看來,人們認為不能沒有毒藥貓,是由於他們對更嚴重的魔鬼、毒或瘟疫的畏懼。如果人們對毒藥貓的恐懼,來自於他們對鄰近家族或鄰近村寨的敵意,那麼這些比毒藥貓更嚴重的毒或瘟疫,應為村寨居民對於更遠方、更野蠻、更汙穢的人群與不可知世界的畏懼。在孤立的村寨生活中,與鄰近村寨的人通婚,特別是娶上游生活較落後村寨的女子,對本寨而言也是一種安全保障;期望因親家村寨與更上游村寨人群間的關係,而使本村寨不受「蠻子」的侵擾。毒藥貓所代表的「外人」或「外患」,是人們熟悉的、毒性輕微且可被控制及應付的。接受這些「毒」,可以避免或防止更嚴重而無法控制的「污染」與「外患」;此幾乎與我們今日注射疫苗以防病毒的道理一樣。在另一方面,由於內部毒藥貓與外界毒藥貓群體相勾結的想像,人們對前者閒言閒語,也強化了他們對後者的恐懼,如此村寨居民的團結更得到穩固。總而言之,毒藥貓這種「內憂」之創造與想像存在於人類各種社群中,它化解人們對「外患」的恐懼並團結該群體。

因此我們可以說,「無毒不成寨」的內在意涵與中國人常說的「無內憂、外患國恆亡」十分相似。只是在此,讓一國之人有憂亡意識而得以團結的「內憂、外患」,與羌族民眾心目中村寨內外的「毒藥貓」一樣,介於客觀事實與人們的主觀想像之間。對於「本寨」或「本國」的認同,使得這樣的社群經常以神話與「歷史」,以及其它日常文化表徵,來妖魔化內、外敵人,藉此強化本社群與外在人群間的區分,以及本社群內的「純淨」和一體性。相對的,被妖魔化的內、外敵人(群體或個人),因與前者間的敵對、衝突,或感受到前者的敵意,也產生與之相抗的敵意與敵對行為。如此,原來在相當程度上想像的內外敵人,也就變得愈來愈「真實」了。

《毒藥貓理論:恐懼與暴力的社會根源》書封。(允晨出版)
《毒藥貓理論:恐懼與暴力的社會根源》書封。(允晨出版)

*作者為哈佛大學博士,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特聘研究員,台師大講座教授,中研院院士。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毒藥貓理論:恐懼與暴力的社會根源》(允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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