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珂專文:要解放各種「認同」,必先質疑既有「歷史」與「民族」的概念

2020-12-23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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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質疑,漢代魏晉時期分布在青藏高原東緣的廣大「羌族」,是一個其成員彼此認同的民族?但他認為,「羌」只是中國人的一種異族想像,且每一代的中國人都在想像。(示意圖/威昇整合行銷提供)

作者質疑,漢代魏晉時期分布在青藏高原東緣的廣大「羌族」,是一個其成員彼此認同的民族?但他認為,「羌」只是中國人的一種異族想像,且每一代的中國人都在想像。(示意圖/威昇整合行銷提供)

羌族的歷史,是根據幾千年來中國人留下的資料,在近一百年來被學者們研究出來的。透過各種歷史文化書刊,及學校的歷史教科書,這些研究成果化為人們心中一些民族歷史知識。人們經常不懷疑「民族史」的真實性,特別是本民族的歷史。他們所懷疑、爭論的只是這歷史的枝枝節節。因為人們相信,民族在歷史中延續、奮鬥與衰亡;當今各民族都是歷史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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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羌族住在川西平原與青藏高原接壤的高山地區。他們有類似的經濟生活。本土語言雖然難以溝通,但語言學知識告訴我們,這是一種「羌語」下的各種方言。即使有些土著說的是「漢話」,信奉的是漢人的道教與佛教,或藏傳佛教,這也可以理解為受「漢文化」或「藏文化」影響的結果。看起來, 當代有一個客觀存在的「羌族」,這也是土著、漢人與外來學者都不懷疑的。因為人們相信,民族是有共同的領域、生活方式、語言與宗教文化的人群。

我們暫且拋開「客觀的」歷史與文化,進入土著自身「主觀的」世界來了解這個民族。由此觀點,讀者可以發現這「羌族」在五十年前並不存在。過去這兒的村寨土著大都沒有聽過「羌族」。他們的「我族認同」爾瑪認同主要是指一條溝中的人。我族,爾瑪,在「蠻子」與「漢人」的包圍之中。

在岷江上游地區,一處的「爾瑪」與另一處的「爾瑪」,大家互罵「蠻子」、「漢人」。這個例子,也可以讓我們懷疑古代「羌民族」的存在。近代的「羌族」地區不過只有臺灣大小,其族群認同已是如此之分歧。我們怎能相信,漢代魏晉

時期分布在青藏高原東緣──由青海到雲南──的廣大「羌族」,是一個其成員彼此認同的民族?的確,並沒有這樣一個「羌民族」在歷史中延續。「羌」只是中國人的一種異族想像。每一代的中國人都在想像,「西方哪些人不是我們華夏」。由商代到東漢時期,由於原來的西方羌人成為了「華夏」,這個想像中的「羌人」異族所在便愈來愈偏向西方去。終於,到了魏晉時所有青藏高原東緣的居民都被視為羌人了。

唐代以後,青藏高原東部邊緣的山間居民,不只是華夏或漢族的邊緣,也是吐蕃或藏族的邊緣。他們是中國與吐蕃兩股政治與文化勢力擴張下的產物。經過兩千年漢人的向西擴張,以及這期間稍晚吐蕃的向東擴張,在青藏高原的邊緣接近川西平原的地方,形成一批既「漢化」又「藏化」的山間村落居民。在二十世紀前五十年,在這兒沿著一條河從下游往上游,一地的人罵另一地的人「蠻子」。由上游往下游,一地的人罵另一地的人「爛漢人」。每一小地區的人,每一條山溝中的人,都認為只有本地人才算是「人」。

當時也不存在一個共同的「羌族社會文化」。人們的文化、宗教、語言等,的確有或多或少的相同或相異。但過去當每一條溝的人都認為只有本溝的人才是「爾瑪」時,細微的生活習俗差異,便使得上游的人被他們稱作「蠻子」;同樣細微的差異,也使下游的人成為他們心目中的「漢人」。在狹隘的認同下,人們常忽略鄰近人群與自己的相同之處,而只看到或想像彼此相異的地方。甚至於,他們常刻意創造一些本土的標準語言、服飾與習俗,來區別「我們」與鄰近語言文化和自己極相似的「他們」;而這「他們」常是同一條溝中另一村寨的人。

在這樣的歷史與社會過程中,許多過去漢人心目中的「羌人」,他們的後代都成了漢人。半世紀以前,北川白草河與青片河流域「漢人」的處境與經驗,具體而微的透露了歷史上西方土著「漢化」成為「漢人」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曾聆聽許多學院儒士聚集一堂,討論中國人對於異族的包容,以及漢文化的寬大。

他們說:華夏對於異族的態度一向是「夷狄入於華夏則華夏之」。也就是說,只要異族接受「漢文化」,就會被漢人接納而成為漢人。可惜,北川的土著,以及數千年來鄰近漢人的異族土著,日常所接觸的似乎都不是這些有學問有教養的漢人學者。

在此華夏邊緣地區,土著在生活中所接觸的是罵他們「蠻子」的那些漢人;而罵別人「蠻子」的漢人,也被下游的漢人罵作「蠻子」。事實上是一群人對鄰近人群的歧視、誇耀,與相對的模仿、攀附,推動整個「漢化」的過程。

在近代民族主義下,中國進行的民族分類與民族識別,造就了漢族與五十五個少數民族。過去被罵「蠻子」的、被罵作「爛漢人」的,自稱是「漢人」的、自稱是「爾瑪」的,都成了驕傲的羌族。

「古羌族是個很強大的民族,是古華夏的一部分,也是今天彞族、藏族與十多種西南少數民族的祖先」對於過去遺世獨立的山溝村寨居民來說,這是多麼值得驕傲的民族歷史。近二十年來,在少數民族優惠與利益之吸引下,許多北川「漢人」也變成了羌族。他們重新詮釋「走馬將軍」與「大禹」,以創造民族英雄與始祖。

他們透過各種學術與文化活動,將本地塑造成為「大禹故里」, 因此也讓本地羌族成為大禹的嫡傳後代。我並沒有嘲弄諷刺這些北川羌族的意思。反而我覺得,他們以一種爽直、幽默的方式,嘲弄、諷刺著我們一些與認同有關的學術文化活動。我也不願苛責中國大陸的民族分類、識別與相關民族政策。

畢竟在當今世界上,由於對少數民族的優惠政策使得優勢民族也期望成為少數民族的例子並不多見。如今羌族民眾回想過去大家相互歧視「一截罵一截」的情況,都感到很不好意思。他們說,那都是因為過去沒有「知識」,不知道大家原來都是一個「民族」。若非對於人類族群認同有更好的藍圖與期許,我們又何必解構這樣的「知識」,這樣的「民族認同」呢?

然而的確,少數民族仍是社會的、經濟的與政治的邊緣人群;無論在東方在西方,無論在資本主義或共產主義社會之中,都是如此。人類若要從各種「認同」中解放出來,我們既有的「歷史」與「民族」概念必須先受到質疑。如此我們才可能期望建立一個沒有國別、族別的資源共享體系。

受限於本書的篇幅,我無法深入討論有關「歷史」與「民族」的一些理論問題;我也不願以一大堆專有名詞與生澀的邏輯來「污染」這本小書。我將另為想被污染的讀者,寫了一本有關羌族歷史與民族的書。若這本書動搖了您對於「民族」與「歷史」的既有概念,那麼我也達到寫這本書的目的了。

在這本書的最後我要說明,當代羌族的確是個偉大的民族。他們偉大之處在於,他們說明漢與藏之間原有一個模糊的邊緣地帶;只在近代民族主義之下,才有嚴格劃分的藏族、羌族、漢族之別。「認同」,使得一個國族或族群的人都生活在各自的「溝」中。

在這溝中,人們想像歷史,定義文化,以區別溝內與溝外的人,以及在溝內區別核心與邊緣人群,為的是維護與爭奪溝內外的資源。因此羌族偉大之處也在於:當我們捲在各種認同衝突之中,捲在與此有關的歷史與文化學術爭論之中時,羌族像是一面誠實的鏡子,讓我們照見自己的滑稽與荒謬。

*作者為中研院人文及社會科學組院士,長期投身於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的研究。本文選自作者著作《蠻子、漢人與羌族》(三版,三民書局)

《蠻子、漢人與羌族》書封。(三民出版社提供)
《蠻子、漢人與羌族》三版書封。(三民書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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