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原是晚清吳趼人（吳沃堯）所寫的長篇章回小說，書中著重描繪晚清末年及將亡國時期的人性醜惡面，尤其是「洋場[1]」與「官場」。該書應早已無版權，其翻版仍可在博客來網購，魯迅評論該書與《老殘遊記》、《官場現形記》和《孽海花》並稱為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作者援藉其名而作此文，其不同之處在於誠實描繪本人親身的體驗，基於工程專業，鋪陳還是圍繞著工程話題為主，其他方面為輔，無揚善隱惡；亦無隱善揚惡，謹供給想了解一部分現代中國的朋友們參酌，算是可能知己知彼以謀不敗有利的張本罷！
2001年我55歲時離開了服務26年位於高雄的中鋼公司，自2002年至2012年我在中國大陸參與了十年的工程建設，前三年餘在上海一家由台灣的富台工程公司 （前身為美商富樂工程，China Fluor後遷至中國，是全球最大工程及建設公司之一，富樂工程結束後成立富台工程，王永慶曾任董事長，後轉由經理部門經營〕與成都成達化工設計院（現已發展為中國成達工程有限公司，擔任國內、國際各類工程的EPC[2]總承包）合資的上海富達工程管理公司擔任總經理，2002年距1980年改革開放已歷23年，2002年後的10年間國家領導人的更替為江澤民與胡錦濤，此期間中華民國總統為陳水扁與馬英九，以當時工程的能力和水準比較，中國仍比台灣差很大，1980年台灣在經國先生領導下完成了十大建設，1987年初台積電已在竹科成立，2000年中芯國際才成立於上海，2002年台積電上海松江廠建廠中，2018年台積電南京廠已開始生產，我2002年初去上海時，宏力半導體（現已與華虹半導體合併）剛在張江工業園區建設，是由王永慶之子王文洋與江澤民之子江綿恆投資興建的，可見在半導體方面台灣領先中國約15年，應拜李國鼎與孫運璿倆伯樂慧眼識張忠謀，若中國當時隨著台灣追趕半導體潮流，並進一步深耕核心的話，則不應有今日華為手機慘遭斷晶之苦！
台灣富台工程獲得宏力半導體的土建總承包，土木下包為上海五冶，鋼構下包為上海十三冶，均屬冶金集團施工單位，其中如無塵室大樓鋼構因需符合製造半導體的要求，是由台灣中鋼結構（中鋼公司之子公司）製作經海運來上海組裝的，這僅僅是15～18年前的往事，20年目睹之中國現狀，其進展真令人目不暇給，嘆為觀止（惟失落了半導體製造核心）！富台承接了宏力大項目，為圖長遠在大陸的EPC發展而成立富達上海，開始訓練設計工程師，那時大學畢業的新手，月薪人民幣 2000～2600算是蠻不錯的了，但公司的負擔還要加上四險一金[3]，我們招不到上海交大或復旦大那麼優秀的人才，但也需大學本科的學士證件，英文和Auto Cad（電腦輔助設計繪圖技術）要有相當的基礎，並由台灣富台工程派遣資深工程師來滬指導，另與上海其他具資質的台商工程公司合作，因而做了不少項目的設計，例如：上海漕涇複循環發電車間、寧波華揚鋁業廠房（中鋼轉投資於奉化所設之軋鋁片廠，現已轉售）、台灣大連、長春在大陸所設之化工廠、台灣華映大陸廠（現華映科技在大陸破產已淪重整）、台商輝揚金屬在常熟建廠研究、馬來西亞椰殼燃燒鍋爐廠管線…等。那時台灣的中鼎和益鼎工程也在上海、北京成立工程公司，可以想像台灣對大陸的工程及工業貢獻有多大。
起先我認為憑依著過去在日本監造船/造機、美企半導體（通用器材公司General Instrument）以及中鋼公司建廠等累積30多年的工程經驗，應不難在大陸推展EPC承攬業務，但中國訂了「資質」條件，無論設計、製造、施工都要有資格證書（Certificate），而資格需要業績及審批，這便成了雞與蛋誰先的循迴螺旋，但外籍公司也有突破法門，例如：與有資質的大陸公司合作，以其下包身分切入工作；或干脆找具資質的公司敲章送審，這樣外商有了工作並累積業績，陸商則赚進一筆 Overhead，但也承擔了與其合作者工程凸槌或放管的風險，一方願打、一方願挨，中國稱之謂「上有計策、下有對策」。中國設計院或施工公司也有要求我們合作的時候，那就是要參與歐美等高科技公司的投標，標書應為中英對照，或許多中國在技術上尚未與國際接軌的部分。由於1966～1976共10年的文化大革命動亂，使得2002年那時眾多40～60歲的壯年族教育遭遇破壞，英文能力良好的屈指可數，又在工程技術上例如 *Di-Inch 的估工、估價，或Isometric drawing[4]的建制，均有求於我們。就這樣外商及台商的設計、工程、人才、技術、工廠逐漸為中國吸收成長，並且外、台商也貪圖中國人力、土地、物價的低廉、未來的廣大市場，以及如七通一平[5]、兩免三減半[6]等許多優惠條件，於是外來投資蔚為風潮，可說是中外互惠，各得其利，沒有事後追殺說誰偷了誰的科技或好處這樣的道理。
2005年我離開上海去南方，僑聯（福州）鋼鐵公司預備在閩省興化灣填海造地，
設立600萬噸一貫作業大鋼廠，邀請我擔任建廠委員會主委，以當時中國南部沿海尚無大鋼廠為訴求，一切從立項及規劃做起，由位於北京的冶金工業規劃研究院提出可行性研究，中國在2005、2008、2012、2015、2019、2020年（預估量）粗鋼產量--億噸（括號內為占世界%比）如下：3.56（30.4%）、5.12（38.5%）、7.3（46.8%）、8.04（49.6%）、9.86（52.7%）、10以上（51.5%），中國粗鋼產量已超過世界其它國總產量，可見若在2005年開始興建華南沿海大鋼廠，還是不錯的時機，那時福州練市長十分支持該項目，但適逢全球經濟發展呈現強弩之末的形勢，中國正推行宏觀調控政策（Macro-control Policy），較大規模的項目均喊卡，大鋼廠自然過不了國家發改委這一關，我也看出資方的這些南洋華僑野心雖大，格局與心胸卻狹小，不足共謀，僑聯終於無法立項。直到2011年寶鋼在廣東湛江市（近雷州半島南端東瀕南海）成立寶鋼湛江鋼鐵公司，年產能將達900萬噸，而這一帶還有高雄的中鋼（產能可達1000萬噸）、越南的台塑河靜（產能700萬噸）等三大鋼廠，競爭獲利著實不易，中國如及早將部分投入鋼鐵的錢力轉投IC或被動元件，如今應更划得來罷！福州的發展與市容較不足道，猶比不過閩南的廈門，2006年我北赴天津，應台灣華夏租賃與德航空貨（Lufthansa Cargo）合資的天津華宇航空貨運站（TAT Air Cargo Terminal）公司請我擔任總經理負責建廠工程，在天津待到2012年春才離開。
由於出差、辦事、訪友、旅遊，至今我還是常去上海，2002年初到上海時住陸家嘴近東方醫院，工作在浦西，浦東與浦西間僅有延安東路隧道可通，晚上宵禁後只好搭2號綠線地鐵過黃浦江，現在復興東路、盧浦，南浦、楊浦、打浦、奉浦、中浦、上中路、大連路、軍工路…有數不清的隧道與大橋連通，地鐵有8條線穿過黃浦江。2000年時地鐵僅4線，於今已逾18線、里程越1000公里。上海本非良港，水深僅可容5萬噸輪船，洋山島距上海30公里深水區，2002年第一期建港立項及開工，至2017年底第四期完工，有東海大橋連結上海，使上海成為世界吞吐量第一大港，北京、上海如同中國的先導縮影，現在中國有地鐵的城市超過35個，且有八大深水良港。
當時在天津投資航空貨運站的訴求是，北京首都國際機場的容量已經很擁擠，為了疏解緊張應盡量以客運為主，貨運宜交由離北京最近的直轄市天津來承擔，天津應設立具國際水準的航空貨運站。航貨站包括辦公樓 / 餐廳 / 休閒區及電腦主機房、植栽綠帶、停車場、貨站專有停機坪、空側 / 陸側空間、大跨距鋼構貨站包含：海關 / 安檢 / X光節制區、進 / 出 / 轉口貨站打包 / 拆包各區、儲存倉儲及空間，一切流程由電腦控制，這裡不加詳述，有興趣者可查Google《航空貨運站規畫概論》，這是台商參與投資大陸航貨站的第二家，第一家是中華航空公司（China Airlines）參與廈門航貨站，當時已運營。總體設計是中國中元興華工程公司（後改為中國中元國際工程有限公司），並由位於武漢的五建集團擔任總承攬，施工部隊全來自湖北老鄉。規劃、立項、設計、建造用了兩年多的時間，起初到北京中元工程公司會議討論時，都搭乘公司汽車走高速公路，120公里路程費時約1小時，但車經五環抵三環時因交通擁擠又費1小時，自2008. 8京津城際高速鐵路通車後（晚於台灣高鐵2007年初通車），僅費30分鐘就抵北京南站，再轉地鐵即可抵目的地。2009年底第一條長途高鐵武廣線通車，最高時速350公里，運營時速250公里，車行時間從11小時縮短為3小時，現已拓展為京廣高鐵，從北京縱貫北南通達深圳，迄2020年全國高鐵里程約30000公里，占全球高鐵里程逾六成。
一般傳言中國的官場腐敗、惡劣、刁難，投資方無法應付，但我在天津物流區、保稅區遇到的領導卻和善肯助人，有的主任還將名片寫上手機號碼，並吩咐若有工程急事隨時聯絡解決，幫了忙也從不要求回報，但天津機場的費率索求令人氣結，項目於2008年即告竣工，我非航貨營運專業，本想營運後回台，台方投資人要求我留下繼續照顧，按了我副總經理的官銜，總經理改由德航貨運派人，我倒是樂得公餘暢遊天津、北京及北方中國，這時許多地方或國企官員已能說一口流利英語，2011年我常往來深圳、天津，應德航空貨深圳貨站德籍總經理邀請，協助規劃大跨距修機棚（Hangar），機票與顧問均有酬報。
天津是個 「老新都市」，先就「老」的而言，最引我興趣的是五大道的名人故居，諸如徐世昌、張學銘（張學良之弟，張作霖次子，曾支持蔣介石，擔任過天津市長，後歸順新中國）、孫殿英、張自忠、顧維鈞、清慶王府、曹汝霖、徐世章（北洋總統徐世昌堂弟，早年留學歐洲，轉政從商，後歸順新中國）、袁克文（袁世凱次子，袁克定之弟，反對其父稱帝，加入青幫）、袁家騮（留美物理學家，袁世凱之孫，袁克文之子，物理學家吳健雄之夫，曾對台灣及大陸物理學界有過協助）…不勝枚舉，都是西式小洋房，彷彿進入時光隧道，令人低徊追昔。另有面對海河的袁世凱故居，建於1918年，是天津僅有的16至18世紀德式風格的小洋房，現已改為首府酒樓。梁啟超飲冰室書齋，建於1924年，建築面積950平米，義大利風格，是梁先生去世前五年閱讀、寫書、起居、接客之處所。賄選而當上中華民國第三任大總統曹錕故居，中西合璧式的花園洋房。文化大革命時中共摧毀了中華文化，後來了解了文化是民族生存的根基與底蘊，去之而國祚衰敗，這些老居都妥善保存下來。
天津的「新」在何處? 它是北方第一大港，也是中國最大人造港，在淤泥淺灘人工開挖、吹填造陸，更是北京的海上門戶，中國第二大工業都市，港都濱海新區臨渤海西端，已然形成另一個新興天津，天津港年吞吐量達4.5億噸。天津空巴總裝公司2006年起開始組裝 A320 空巴（Airbus）民航機系列，2017年開始組裝A330 飛機，中航工業直升機天津產業基地2017年起，年產各型直升機300餘架，占全球產量20%。中國民航大學自1951年起即設立於天津，培育飛航科學、工程、管理、飛行員，是世界上規模最大航空學府之一，這些都是中國商飛公司自製百人座C919客機進入市場的推動力。
二十年目睹隨筆顯得有些拉雜，但前述萬言突顯一個事實：前十年台灣工藝尙凌駕於中國，為什麼後十年即被遠拋在後了呢？自我檢討之處太多，只顧輸出而不多邊合作是原因之一，出口貿易占台灣GDP的六成，而出口的40％以上有賴於中、台貿易，且台對陸的大量出超，這是前十年台商在陸勇敢建廠佈署，而後十年回饋家鄉購買重要零組件的結果，若無ECFA的支撐，大可向日、韓購買！作者不對本文作結論，謹借用美國Alec Ross大師[7]的話，他是數位策略（Digital Strategy）與地緣政治（Geopolitics）的專家，曾擔任歐巴馬與希拉蕊的科技創新顧問，這句話是：未來我們會看到美國模式和中國模式成為兩種不同的體系，各國不應選邊站，台灣應作中美兩邊的生意，切勿選邊站，宣稱中立，持盈保泰。
[1] 洋場：依仗著洋人勢力而附和及擴張的商場、商界。
[2] EPC：Engineering, Procurement and Construction
[3] 四險一金：本薪的43.5%，包括養老、醫療、工傷、失業等社會保險及住房公積金，繳納上限4000元，其中26%由公司支付，17.5%及所得稅由個人本薪扣繳，各城市的保險不同，如有的城市僅為三或二險一金，費率亦不一致，視發展而各別推進，在當時僅上海籍人員才有此福利，如武漢來滬工作的僅付公積金18%，為了前程著想，外籍生仍不斷湧進上海，且拼命追逐落籍上海。
[4] Di-Inch：以英吋管子的公稱直徑估計相關各鋼種（如碳鋼、不鏽鋼、合金鋼…）及各規格（如管壁厚的schedule…）管子焊接的施工價格，也可轉換為mm公制管子的估算。*Isometric drawing：一種軟件可做管線、鋼構、建築等從不同角度投射的二維及三維不失真圖面，並可以顏色標示各系統，使其各不互相干擾，以獲得最適當的設計。
[5] 七通一平：外商購買的建設土地由政府保證連通道路、給水、排水、電力、電話、網絡、(長江以北另有暖通）及整平土地。
[6] 兩免三減半:外商投資企業運轉的前兩年免繳所得稅，之後三年減半繳稅。
[7] Alec Ross大師：參見10月出版遠見雜誌。
＊作者為工程專業經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