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背叛」出身,却維持人生航向:《楊煉文學訪談錄》選摘(2)

2020-11-17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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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表示,他的自傳體散文中,兩篇關於他父親的文章,其中的核心概念,就是他父親的兩度背叛。(網路示意圖)

作者表示,他的自傳體散文中,兩篇關於他父親的文章,其中的核心概念,就是他父親的兩度背叛。(網路示意圖)

從巴拉頓湖畔(Balatonfüred),到中世紀古城佩奇,再到布達佩斯,楊煉和友友手拉手並肩走著的背影,總是在我眼前。友友說,在世界漂泊,很多朋友忍受不了回國了。他們倆相濡以沫,是他們抵抗孤獨和長久堅持下來的好方法。我想她說的准沒錯。祝福他們倆人在一起的旅行,到處都是溫柔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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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晚,楊煉從汕頭大學去義大利文化古城拉奎拉(L'Aquila)領取另一項國際詩歌獎。白雲機場廣州酒家為我們晚打烊了一個小時,我們補聊了最後一章,算是為這個稍稍漫長的文學訪談錄劃上句號。

〈曾祖父、祖父。父親的兩次背叛〉

朱又可:你見過你的祖父嗎?

楊煉:沒見過。但見過他一張照片,我忘了他是抱著我,還是抱著我姊,可能是我,因為那時我們剛從瑞士回來,他還沒去世,而我姊姊已經五六歲了。我那個很有錢的曾祖父去世得早,他應該是在一九四九年之前一點去世的。

朱又可:開吉祥戲院的是曾祖父?

楊煉:是的,不過這裡比較複雜,我親生血緣的祖父,其實是過繼給我曾祖父的,因為曾祖父沒有孩子。我親生血緣的祖父姓黃,家鄉離莫言的老家很近,在山東諸城,也是江青、康生的故鄉,跟高密緊挨著。

我的祖父家裡是農民,很窮,闖關東時,在東北認識了我的曾祖父。曾祖父很有錢,但沒人知道他的錢是從哪兒來的,他到死也沒說。這是個很神祕的事兒。有傳聞說他曾在慈禧太后女兒的大公主府裡工作,大公主府就是現在北京寬街的中醫醫院,他跟大公主府裡的什麼女人有染,有麻煩了,最後那個女的被幹掉,他逃到了東北。

朱又可:他是做生意的嗎?

楊煉:他回北京後做很大的生意,有綢緞莊、很多房產,還要開銀行,吉祥戲院只是他財產的一小塊。

朱又可:他原來是北京的。

楊煉:北京也不是他祖籍,他真正的祖籍是揚州。所以他有錢以後,家裡永遠只用揚州廚子。我曾祖父從東北回來以後,買了吉祥戲院。不知是不是有什麼緣由,反正吉祥戲院的創始人,恰巧是大公主府裡的大總管。

朱又可:那就是太監。

楊煉:對,他為什麼非要買大公主府裡的人創出的產業呢?很耐人尋味啊。吉祥戲院之所以最有名,是因為滿清政府禁止在北京內城有娛樂,所有的妓院、戲園子等等,都在前門外。而內城是滿人居住,都是滿人的府邸等等,不准有娛樂場所。

可大公主府這總管的勢力非常大,他能直接在東華門外建一個戲園子,而且立住了,因此吉祥戲院的名聲極大,我的曾祖父就把它買下來。

後來,我祖父過繼給了他,他們一塊回了北京。他們只差十歲,名義上我祖父是過繼給他做兒子,但合同上(相當於協議)我祖父還繼續姓黃,老根就是山東諸城城關公社的黃家莊。那村子中央是黃家祖墳。家譜上第一個名字居然寫著,樸字庭堅,黃庭堅啊!只是不知道真假,因為經常有假托名人為祖先的。

他們的協議上要求,我父親這輩出生以後,要改姓曾祖父的劉姓,所以我爸爸剛出生的名字,叫劉熾昌。我曾祖父名叫劉燮之。

朱又可:為什麼你爸姓劉,你姓楊?

楊煉:我爸跟著我曾祖父姓劉。後來投奔共產黨,改名換姓。

朱又可:姓楊是後來才改的?

楊煉:對,他的姓改了好幾次,他先改了一個于,因為和女朋友一起投奔晉察冀解放區,他們說改姓要找一個筆畫最簡單的字,就是丁,但我爸女朋友說,我要這個字,我姓丁。我爸就再加了一橫,姓于,叫于山,真夠簡單的。

再後來很戲劇性,他女朋友被解放區一個領導看上了,那人和彭真時期的北京市副市長劉仁非常近。於是他們把我爸從晉察冀調去延安,我爸離開後,給這個女友寫了很多信,但她從來沒回信。過了大概半年多,一個組織上的人來找我爸說,你不要給丁文寫信了,她結婚了,這是你給她寫的信。原來我爸給她的信都被截了,因為沒有正常的郵政,只有走黨的系統。

我的一個朋友(加親戚)叫武歆,他寫了一部小說叫《延安愛情》,在中央電視臺做了電視劇連播,屬主旋律。那個小說就是用我爸這個故事梗概發展出來的。

朱又可:組織把你爸的信給截掉。

楊煉:當然小說改變了不少,但是男主人公有我老爸的影子,還比較清楚。我問老爸,你對《延安愛情》怎麼看?我爸回答說,延安哪有愛情?

朱又可:用權力把你支走,讓你們中斷聯繫。

楊煉:但我老爸始終說,他是一個命特好的人。說實話,他命確實好,第一個好,就是他從晉察冀到延安路上走了兩個月,正好跨過了延安整風。要是讓他遭遇上,肯定倒楣,這是第一次應驗。

「父親的2次背叛,成了我的精神榜樣。」

朱又可:如果他不去延安,可能後來的遭遇會很糟糕。

楊煉:一個是整風也會到晉察冀,你不去它那兒,它會來找你,尤其是當你直接或者間接地得罪了領導,哪裡逃得掉?

所以,在我的自傳體散文中,有寫我老爸的兩章,其中一個核心的概念,是他的兩度背叛。我也親口跟老爸這麼說過。這兩度背叛,使他成了我的精神榜樣。《敘事詩》裡邊的〈故鄉哀歌〉,就是獻給我老爸的。

這第一度背叛,是背叛他原來的富有家庭。因為他有平等社會的真夢想。我跟西方人都說,你們那左派叫什麼左派,當時中國幾百萬的富家子弟,不光是仗義疏財,而且真正反戈一擊,要把自己的家庭和階級澈底毀滅,去建立夢想中的平等中國,那才叫理想主義。而現在的西方人年輕時玩浪漫、玩反叛,年紀大一點兒就回歸主流,該怎麼掙錢怎麼掙錢,這算什麼理想?

我對老爸說:第一,如果你年輕時沒理想,我不會那麼敬佩你;第二,如果你有了一大番經歷,還不能醒過味來,再次背叛自己虛幻的夢,我也不會敬佩你。很有不少愚蠢的馬列老太太之類人物啊,他們一生就是一個愚蠢的鬧劇。但我老爸思想非常清晰,看問題很透澈。

我那本書裡寫到,非常重要的一點是,我爸之所以在這一生中犯的錯誤非常少,是因為他有美感!既重視人品美,更重視作品美。就像我說過,他高中最後一年把貝多芬第九交響樂聽了一百多遍,居然忘了還有上大學那一茬。他後來喜歡中國戲曲、古典詩歌、西洋音樂,甚至對西方現代文學如數家珍。他雖然不創作,但是欣賞品位極高,甚至包括古董。

有美感的人,跟著自己內心的感受走,這是唯一可以把握的方向。所以,和其他中國知識分子相比,我老爸最大的特點,就是他一點也不在乎流行的這理論那理論。跟著時髦理論走的,今天跟這股風,明天跟那股風,無數的人掉進了坑裡。但我老爸判斷事兒,不管是對生活,對人,還是對作品,只根據「美」的感受。美感作為潛在的指引羅盤,給了他判斷方向的直覺。和這個人接觸有美感、舒服,和那個人不對頭、醜陋,就足夠判斷一切了。這看起來比較老舊而傳統,可恰恰是這樣的價值觀,經過了無數驗證,最靠得住。

朱又可:那我覺得你父親了不起。

楊煉:我曾祖父本來對我父親寄予厚望,想讓他將來傳承整個家業,沒想到我爸是一個天生的理想主義者,痛恨做買賣,後來乾脆投奔了共產黨。到一九四九年我曾祖父去世前不久,他的家產值現大洋上百萬了,那時百萬現大洋是不得了的事。

我父親投奔共產黨有家庭背景的原因,據說我曾祖父盤剝下人很厲害,而且抽大煙,抽完大煙就發火。雖然當時我老爸是小孩,也被叫到床頭猛罵。我問他,您投奔共產黨是不是為這個而逆反?他說有這個成分。

我有幾首詩寫給我父親,其中那首〈信〉,還寫到了這個。

在我看來,我父親九十七年的人生經歷,是中國歷史上變幻最劇烈的一世紀。他出生於一九二二年,滿清已經結束。但在時間傳承上,從滿清到民國、到軍閥混戰、到抗日戰爭、到國共內戰、共產黨時期、文革,直至文革後的經濟開放。這將近一百年,中國歷史和文化堪稱風暴迭起。我常常把他想像成一條小船,再想像這條小船居然穿過了這個世紀的狂風暴雨,不僅沒翻,而且可以說基本保持了比較正確的人生航向,這太難得了。

要知道,在這一百年裡,中國人,尤其是年輕的中國人的追求理想、追求上進,不知意味著要犯多少可怕的錯誤,如果良心尚存,不知得留下多少悔恨,不管是你迫害別人,還是你被別人迫害。而我老爸居然在將近一百年的一生,幾乎沒留下過這種悔恨。如果今天追這個理論、明天跟那個風向,最後留下的全是悔恨。

*作者楊煉,中國詩人,獲獎無數,二○一三年,獲邀成為挪威文學暨自由表達學院院士,二○一四年至今,楊煉受邀成為汕頭大學特聘教授暨駐校作家。自二○一七年起,擔任一九八八年創刊的《倖存者》詩刊雙主編之一。朱又可,中國報紙副刊編輯,曾獲第四屆「中國報人散文獎」(2015)。本文選自兩人合著之《被偷走的骨灰甕——楊煉文學訪談錄》(南方家園)

《被偷走的骨灰罈:楊煉文學訪談錄》立體書封(南方家園)
《被偷走的骨灰罈:楊煉文學訪談錄》立體書封(南方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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