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茜專文:你,幸福嗎?

2020-04-1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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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慈善機「善普施國際救援組織」在紐約聖約翰大教堂搭建野戰醫院(美聯社)

美國慈善機「善普施國際救援組織」在紐約聖約翰大教堂搭建野戰醫院(美聯社)

這個問題很平凡,但也很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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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平日,若非苦難時代,「你,幸福嗎?」可能引來一長串的回應。包括:童年陰影,事業不順,家庭不睦,愛情殘缺,友人背義,摯愛親人離世,身體罹癌⋯⋯

我不夠幸福,可能是多數人此刻心底的答案。

你可能會説:我只是佯稱幸福,偽裝快樂,每一個我笑容揚起的紋路,都摺痕著不為人知的悲傷。

如果此刻,我把你拉到另一個場景,或許你會有不同的心韻及答案。

紐約。

剛剛收到美國舅舅的訊息:「在Mont Sinai 醫院一直幫我們全家,救我們多次的副院長Dr. Dietrich 兩個星期前,在醫院裡染上COVID—19,病情很嚴重,我們都是被他救過命的人,請為他祈福。」

2013年,我的免疫系統攻擊臉部,腺體發炎,右側臉角長了半個雞蛋大小的腫瘤:發燒不退。一路在台灣幾大醫院診斷,一路誤診:它是一個罕見疾病。最終在振興醫院,又會診哈佛醫學院訓練出來的榮總副院長高壽延,才得出結論:我的臉部已經感染成蜂窩組織炎,需要開刀,把唾液腺小結石取出,其他腺體分泌物抽取出來。但台灣沒有顱部內視鏡手術的醫術,如果在台灣開刀,必須進行切開臉部手術,而手術區域許多顱面神經,很容易造成永久性顏面癱瘓。高副院長建議我去美國動內視鏡手術,因為我的感染範圍太大:而且細菌只要跑至腦部,即轉為腦膜炎,會有生命危險。

到美國開刀,不只是費用問題,往往約診,治療,就是一長串的等待。

我的命好,振興醫院院長魏崢先幫我詢查那些美國醫院可能擁有此技術,答案之一,就是Mt.Sinai醫院。那是一家猶太人1960年在美國看病,感覺被歧視,成立的頂尖醫療中心。最後美國舅舅立即找到紐約西奈山醫院副院長Dr. Dietrich,他也立即安排此領域最尖端的Dr. Teng,而我同步從台灣出發,飛行15小時,深夜抵美。第二天約診上午,第三天清晨插管手術。當時西奈山醫院是全球惟九個擁有此顱部手術能力的醫院之一。

我在他的協助下,平安度過所有風險。

如今看到Dr. Dietrich重病的訊息,我燒了一柱香,拿起朋友贈送的佛珠,為他默念祝禱。

美國慈善機「善普施國際救援組織」在紐約中央公園搭建野戰醫院(美聯社)
美國慈善機「善普施國際救援組織」在紐約中央公園搭建野戰醫院(美聯社)

祝禱時,我問著以下問題:一個人一生都在救人,最後也在救人的戰場上倒下。他不知道危險嗎?他是全美名列百大醫師之一。他不知道自己年齡近七十,屬於高風險嗎?他比我們閲讀的醫學資料還多。紐約從哥倫比亞大學附屬醫院到西奈山醫院,這些最頂尖的醫院,N95口罩不足,防護衣不足,救命的呼吸器不足。他是內科副院長,全院支援感染科,他也以身做則,站在第一線。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可能被感染?難道他不明白自己最後可能連和家人道別的機會都沒有嗎?

他心裡當然早已知曉,以上機率都是50%。

甚至超過50%。

他的人生過去至少表面上看來,如此卓越,如此成功:他應該幸福過了。

此刻的他掙扎於生死邊緣,他會後悔自己的付出?後悔自己的奉獻?

因緣見他幾次面,辦公室窗口外,記得有一棟古老尖塔的建築,附近街道車水馬龍,車輛急駛:室內牆上則掛著幾幅家庭旅遊的照片。

為他祝禱時,我好像聽到他急喘的呼吸聲,目睹他痛苦的冷汗,他仍有對生命的眷戀,也有對生命價值不同我們凡人的定義。窗外街道,一片靜寂,醫院內雜亂不堪,負荷太大,每天都有死去的人。他可能有一台呼吸器幫助他,但已經兩個星期,他不會對自己的未來沒有心理準備。不知道為什麼?我想他的心中除了對家人的思念外,更多應該是對其他還在第一線人的醫護人員的不捨。他倒下來,他希望其他人不是他。他已倒下來,但防護設備還要等要四月底才能全部到齊。

身為一名頂尖醫師,此刻他對「幸福」的定義可能是:醫療物資儘快抵達,保護所有醫療人員。自己能熬過這場病毒,有一天,可以自行呼吸。紐約街道,可以回到昔日景象⋯⋯。求主不再有川流不息帶著病危者進入醫院:求主不再有醫療人員倒下⋯⋯求主垂憐,願主保守,疼惜這些墜落人生。

再一次問:你,幸福嗎?

有時候「幸福」,就是只要自己可以呼吸。一口深深的呼吸。

*作者為《文茜世界周報》及《文茜的世界財經周報》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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