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宇專文:仰不愧天白先勇

2020-03-2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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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為台灣重要的文學家,研究「紅樓夢」成果豐碩。(資料照,甘岱民攝)

白先勇為台灣重要的文學家,研究「紅樓夢」成果豐碩。(資料照,甘岱民攝)

《仰不愧天》是一部文武父子的傳奇。一九五○年十二月,臺南鄭成功祠原址重修天壇,白崇禧在匾額題下「仰不愧天」。白崇禧之子白先勇說:「這四個字用在父親身上,也十分允當。」白先勇自從一九九四年退休,便著手搜集資料,訪問有關人士,預備替父親寫傳,呈現父親真實的一生。在《仰不愧天》一書,白先勇追尋父親足跡,自述文學因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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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重尋白崇禧的歷史世界:「父親生長在一個革命思潮高漲的狂飆時代,大清帝國全面崩潰的前夕。」北伐時期,白崇禧立下大功,重要戰役,幾乎無役不與,充分展示他戰略指揮的軍事才能,尤其是一九二七年「龍潭戰役」,關係北伐成敗。時因「寧漢分裂」,蔣中正下野,國民革命軍內部動盪不穩,孫傳芳大軍反撲,威脅南京,形勢險峻。白崇禧臨危受命,指揮蔣中正嫡系第一軍,與孫傳芳部隊決戰於南京城郊龍潭,經過六晝夜激戰,不眠不休,終於將孫軍徹底擊潰。行政院長譚延闓在南京設宴招待龍潭戰役有功將領,特書一聯贈予白崇禧: 「指揮能事回天地;學語小兒知姓名。」

在《廣西精神——白崇禧的「新斯巴達」》中,白先勇特別探討建設廣西模範省(一九三一到一九三七)之業績:自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至一九三七年全面抗戰前夕,六年間,白崇禧率領幹部建設廣西,政治、軍事、經濟、教育,數管齊下,標榜「三民主義廣西化」,創導「三自」、 「三寓」基層組織,建立民團,推廣「全省皆兵」,為抗戰作出貢獻。廣西氣象一新,胡適等 人南下參觀,稱譽廣西為全國三民主義模範省。

胡適於一九三五年一月到廣西遊歷了兩個星期,參觀了不少地方,他的〈南遊雜憶〉中,「廣西的印象」記錄這些評論:「這一年中,遊歷廣西的人發表的記載和評論很多,都讚美廣西的建 設成績。廣西給我的第一個好印象,是全省沒有迷信戀古的反動空氣。我們在廣西各地旅行,沒有看見什麼地方有人燒香拜神的。人民都忙於做工,教育也比較普遍。廣西給我的第二個印象是儉樸的風氣。一進了廣西,到處都是所謂的『灰布化』,一律穿灰制服,提倡儉樸,提倡土貨, 都是積極救國的大事。廣西給我的第三個印象是治安。廣西全省現在只有十七團兵,連兵官共有 兩萬人,可算是真能裁兵的了。但全省無盜匪,人民真能享治安的幸福。

白崇禧不只在主政上有才,對軍事亦有研究。(圖取自維基百科)
白崇禧不只在主政上有才,對軍事亦有研究。(圖取自維基百科)

近年盜匪肅清,最大的原因在於政治清明,民團的組織又能達到農村,保甲制度可以實行。廣西給我的第四個印象是武 化的精神。我用『武化』一個名詞,不是譏諷廣西,實是頌揚廣西。我在廣西旅行,感到廣西人民武化的精神確是比別省人民高得多,普遍得多。這不僅是全省『灰布制服』和『民團制度』給 我們的印象。我想其中原因,一部份是歷史的,一部份是人為的。」白先勇認為:「胡適是當時自由派知識分子的領袖,而對於有『新斯巴達』之稱的武化的廣西卻寄予這樣大的希望,當然是由於當時國難當前,中日大戰迫在眉睫,而胡適看到廣西上下一心,朝氣蓬勃,廣西青年,士氣高昂,對於抗日救國的大業,胡適於是乃寄予厚望。其他不少外省知識領袖,也有同感。」

對日抗戰 白崇禧獲「小諸葛」之稱

在白先勇的描述裡,白崇禧的一些鮮為人知的故事躍然紙上。關於戰馬,便有兩則:「我父親是北伐時期第一個打進北京的,他那時領了第四集團軍,到河北唐山駐軍。張宗昌被打走了,他的坐騎被俘虜過來了,這匹馬叫『回頭望月』,就成了我父親的坐騎了。這馬是關外第一名駒,跑得非常快,據說是千里駒,一天跑八百里,據說是我父親最喜歡的。我父親三十五歲的時候,已經完成北伐,他在故宮崇禧門拍照,剛好暗合他的名字。

七十年以後,我到北京的時候,也去找了這座門,拍了一張照片。」「父親與李宗仁等突圍徐州時,還有一段小插曲: 徐州撤退,我軍沒有空軍掩護,為了避免敵機之轟炸,戰車、騎兵之追擊,白日不敢活動,只 有晚間才開始行軍。但是白日仍須佔領陣地,構築工事,以防敵人來襲,所以每當晚間行軍, 部隊早已疲憊不堪。一晚,父親與李宗仁、林蔚等騎馬同行,因過分疲勞,在馬上盹睡而自馬背墜入麥田中,幸無損傷。父親精於馬術,而常以能駕馭烈馬而自豪。記得幼時在桂林曾目睹 父親降服其愛駒『烏雲蓋雪』,此駒性烈,全身亮黑,而四蹄雪白,故名。父親登上馬背,黑駒長嘶一聲,前蹄躍起,欲將父親拋下馬背,而父親緊勒韁繩,任其騰躍,不為所動,終將烈馬制伏。但徐州撤退,父親實已筋疲力盡,故有將軍墜馬之事。」

在臺北白先勇家中,我曾見過一幅徐悲鴻向白崇禧致敬的對聯:「雷霆走精銳;行止關興衰。」徐悲鴻在底下題詞:「健生上將於二十六年八月飛寧,遂定攻倭之局,舉國振奮,爭先效死,國之懦夫,倭之頑夫,突然失色,國魂既張,復興有望,喜躍忭舞,聊抒豪情,抑天下 之公言也。」白先勇說:「徐悲鴻這種興奮的感覺,也是全中國人民興奮的感覺。我們不要忘了, 這場抗戰是全民族的抗戰,是全民的抗戰。不光是國民黨,那時所有民眾,各黨派,包括共產黨在內,都參加了抗日。」

在北京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舉行的悼念活動上,各界群眾敬獻鮮花。(新華社)
白崇禧在對日抗戰方面,提供相當多戰略建議。圖為在北京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舉行的悼念活動。(資料照,新華社)

抗戰軍興,白崇禧提出對日抗戰戰略——積小勝為大勝,以空間換時間,以游擊戰輔助正規戰,消耗敵人實力,作持久戰。白先勇寫道:「抗日期間,父親奔馳沙場,指揮過諸多著名戰役: 徐州會戰——台兒莊大捷,武漢保衛戰,桂南會戰——昆侖關之役,長沙第一、二、三次會戰等。其中尤其以民國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台兒莊大捷至為關鍵。」

白崇禧有「小諸葛」之稱,在抗戰中可記之事甚多,幾成傳奇。白先勇還記錄了一事:「父親赴開封開軍事會議,遭遇一段有驚無險的插曲。一九三八年一月十日,蔣中正由武漢飛開封主持軍事會議,父親與侍從室主任錢大鈞奉命隨行。至武漢機場,蔣對父親說道:『最好二人各乘一機。』父親知道蔣考慮敵機來襲,故有此議。父親乘機先行,當日蔣之座機為『美齡號』,父親則坐C-46之運輸機,當日下午三四時抵達開封機場。當時第二集團軍劉峙因蔣將至開封主持軍事會議,特坐鎮開封指揮佈置。為了保護蔣中正安全,劉峙竟想出奇招,通知防空司令部發警報,城內外居民聞警報紛紛躲避,道路自然清除。

然而事前卻忘了通知機場高射炮部隊,致聞警不知為戒嚴而發,以為出現緊急情況,預備射擊。待父親座機飛臨機場上空,高射炮隊以為敵機臨空,紛紛發炮射擊。父親在機中猶懵然不知,待飛機徐徐下降,高炮部隊見機身國徽乃停止射 擊。父親下機,劉峙趨前迎接,驚惶萬狀,道歉不已,一直請求父親不要報告蔣委員長。父親倒沒有介意,幽了劉峙一默:『幸而你們的高射炮兵訓練不精,不然早已命中機身了!如果命中, 我不能再向委員長報告,既未命中,我也沒有報告的必要了。』父親果然遵守諾言,數十年未輕對人言。筆者倒聽父親提過一次,他說劉峙來機場迎接他,急得滿頭大汗,生怕他向蔣提起。劉峙在北伐期間是第一集團軍第二師師長,是中央黃埔嫡系將官,甚得蔣中正信任。劉峙在北伐時 尚稍有表現,然抗戰期間劉峙任第一戰區副司令長官時,每每不戰而潰,頗受時論指摘。李宗仁認為劉峙其人『身為大將,膽小如鼠』,其才『最大不過一位師長』。這次開封放警報清道,事先竟沒有周密佈置,幾乎闖下大禍,而且此人行事糊塗,事後亦無擔當。」

在二二八事件期間 拯救台籍人士

白先勇一九五二年從香港到臺灣,距二二八事件不過五年,當時白先勇十五歲,在「建國中學」讀書。可是白先勇在念中學以至上大學的年份裡,常常遇到老一輩的臺灣本省人士對他說:「當時要不是你父親到臺灣來,臺灣人更不得了啦!」他們指的是一九四七年臺灣發生二二八事件後,白崇禧以國防部長的身分到臺灣宣慰,處理二二八善後問題。白崇禧在關鍵的十六天中,從三月十七日到四月二日,救了不少台籍人士的性命。一九四七年在臺灣發生的二二八事件,不僅是臺灣史上,亦是整個中華民族的一個大悲劇。白崇禧處理二二八事件的基本態度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對二二八受難者,無論本省還是外省人士,都心存哀矜,希望息事寧人。吳濁流在《無花果》中記載:白崇禧將軍在廣播中發表處理方針,秩序因此而立刻恢復了。

當年捲入二二八事件中的青年學生,不在少數,因恐懼報復,不敢上學。白崇禧最關心這些學生的安危,特別頒佈命令,保證學生安全:「凡參加事件之青年學生,准予復課,並准免繳特別保證書及照片,只需由家中父兄領回,即予免究。」三月二十日下午六時半,白崇禧向全省青年學生廣播,除了保證復學學生人身安全外,並呼籲學生:「切望你們放大眼光,不要歧視外省人,破除地域觀念……我們要本親愛精誠,如手如足,互助合作。」

20200221-二二八事件當天,因緝菸血案造成一死一傷,憤怒的群眾包圍專賣局臺北分局並焚燒物件。(資料照,取自維基百科)
二二八事件當天,因緝菸血案造成一死一傷,憤怒的群眾包圍專賣局臺北分局並焚燒物件。(資料照,取自維基百科)

多年後,白先勇閱讀蔣中正在臺灣時期的日記,發現蔣對白崇禧猜疑甚深,處處防範。當局對付白崇禧的策略,是將白崇禧的歷史,如北伐、抗日的軍功,當然也包括二二八事件時來台宣慰的成績,消滅抹殺,企圖將白崇禧在民間的聲望,在民國史上的地位,撼搖更改。「要給父親的宣慰工作一個公平全面的評價,則需有古史官齊太史、晉董狐的勇氣與良知了。」白先勇感慨:「二二八事件在臺灣史上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多少人因此喪失生命,多少心靈受到創傷,多少家庭遭遇不幸。而其政治效應,無限擴大,迄今未戢。對待如此重大的歷史事件, 當務之急,是把當年的歷史真相,原原本本,徹底還原。只有還原全部真相,人民才可能有全面的瞭解、理解,才可能最後達到諒解。如果這個島上兩千三百萬人,還因為七十餘年前不幸發生的一場歷史悲劇,彼此繼續猜疑仇視,那麼臺灣的命運前途,將是坎坷的。寬容諒解,是唯一的選擇。」

白崇禧於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二日因心臟冠狀動脈梗死逝世,享年七十三歲。「關於父親死因,兩岸謠傳紛紛,有的至為荒謬。起因為一位在台退休的情治人員谷正文的一篇文章。谷自 稱屬於監控小組成員,文中捏造故事,謂受蔣中正命令用藥酒毒害父親。此純屬無稽之談。父親逝世當日,七弟先敬看到父親遺容,平靜安詳,大概病發突然,沒有受到太大痛苦。父親喪禮舉行『國葬』儀式,蔣中正第一個前往祭悼。」白先勇寫道:「蔣面露戚容,神情悲肅,當天在所有前來公祭父親的人當中,恐怕沒有人比他對父親之死有更深刻、更複雜的感觸了。蔣、 白之間長達四十年的恩怨分合,其糾結曲折、微妙多變,絕非三言兩語說得清楚。」楚漢相爭, 大將韓信替漢高祖劉邦打下天下,功高震主,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為呂后、蕭何設計殘害於長樂宮。《史記·淮陰侯列傳》記載高祖「見信死,且喜且憐之」,這是太史公司馬遷對人性瞭解最深刻的一筆。

白先勇中國尋根 追憶自己「紅樓夢」之路

二○○○年一月,白先勇重返故鄉桂林尋根。他頗有感觸:「從前中國人重視族譜,講究慎終追遠,最怕別人批評數典忘祖,所以祖宗十八代盤根錯節的傳承關係記得清清楚楚,尤其喜歡記載列祖的功名。大概中國人從前真的很相信『龍生龍,鳳生鳳』那一套『血統論』吧。 但現在看來,中國人重視家族世代相傳,還真有點道理。近年來遺傳基因的研究在生物學界刮 起狂飆,最近連『人類基因圖譜』都解構出來,據說這部『生命之書』日後將解答許多人類來源的秘密,遺傳學又將大行其道,家族基因的研究大概也會隨之變得熱門。其實我們每個人的身體裡,好的壞的,不知負載了多少我們祖先代代相傳下來的基因。」

白先勇相信遺傳與環境分庭抗禮,是決定一個人的性格與命運的兩大因素。他的鄉音也沒有改,還能說得一口桂林話。 「在外面說普通話、說英文,見了上海人說上海話,見了廣東人說廣東話,因為從小逃難,到處跑,學得南腔北調。在美國住了三十多年,又得常常說外國話。但奇怪的是,我寫文章,心中默誦,用的竟都是鄉音,看書也如此。語言的力量不可思議,而且先入為主,最先學會的語言,一旦佔據了腦中的記憶之庫,後學的其他語言真還不容易完全替代呢。」

白先勇追憶自己的祖母:「有時父親深夜苦讀,祖母就在一旁針線相伴,慰勉他。冬天,父親腳上生凍瘡,祖母就從灶裡掏出熱草灰來替父親渥腳取暖,讓父親安心把四書五經背熟。 這些事父親到了老年提起來,臉上還有孺慕之情。祖母必定智慧過人,她的四個媳婦竟沒說過她半句壞話,這是項了不起的成就。老太太深明大義,以德服人,頗有點賈母的派頭。後來她搬到我們桂林家中,就住在我的隔壁房。每日她另外開伙,我到她房間,她便招我過去,分半碗雞湯給我喝,她對小孩子這份善意,卻產生了沒有料到的後果。原來祖母患有肺病,一直沒有發覺。我就是那樣被染上了,一病五年,病掉了我大半個童年。」

回顧白先勇的家庭教育,可以理解其文學成就的一半淵源,另一半則可從他鍾愛的文學名著中深探。讀白先勇的文學作品,不難發現《紅樓夢》的影子。白先勇說:「《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十九世紀以前,放眼世界各國,似乎還沒有一部小說能超過這本曠世經典。即使在二十一世紀,要我選擇五本世界最傑出的小說,我一定會選《紅樓夢》,可能還列在很前面。如果說文學是一個民族心靈最深刻的投射,那麼《紅樓夢》在我們民族心靈的構成中,應該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而他研究《紅樓夢》,也是從曹雪芹的家庭開始探尋。

紅學大師白先勇4日在清大開講「紅樓夢」,吸引數百名清華學生到場聽講。(圖/清華大學提供)
白先勇的作品受曹雪芹「紅樓夢」影響相當大。圖為白先勇在清大開講「紅樓夢」,吸引數百名清華學生到場聽講。(資料照,清華大學提供)

在《紅樓夢》的研究中,爭議未曾斷過,主要是對後四十回的質疑批評。白先勇自有看法:「我還是完全以小說創作、小說藝術的觀點來評論後四十回。首先我一直認為後四十回不太可 能是另一位作者的續作,世界經典小說,還沒有一本是由兩位或兩位以上作者合寫而成的例子。 《紅樓夢》人物情節發展千頭萬緒,後四十回如果換一個作者,怎麼可能把這些無數根長長短 短的線索一一理清接榫,前後成為一體。」「至於不少人認為後四十回文字功夫、藝術成就遠 不如前八十回,這點我絕不敢苟同。後四十回的文字風采、藝術價值絕對不輸前八十回,有幾處可能還有過之。

《紅樓夢》前大半部是寫賈府之盛,文字當然應該華麗,後四十回是寫賈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較蕭疏,這是應情節的需要,而非功力不逮。」張愛玲極不喜歡後四十回, 她曾說一生中最感遺憾的事就是曹雪芹寫《紅樓夢》只寫到八十回沒有寫完。而白先勇則說: 「我感到我這一生中最幸運的事情之一,就是能夠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出來的一百二十回全 本《紅樓夢》,這部震古鑠今的文學經典鉅作。」

尊重卻不因循古典 白先勇盼復興崑曲

白先勇一生與崑曲結上不解之緣。小時候在上海,他偶然有機會看到梅蘭芳與俞振飛珠聯璧合演出《牡丹亭》中一折《遊園驚夢》,從此,「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幾句戲詞,襯著笙簫管笛,便沁入了他的靈魂深處。白先勇不忍眼睜睜看著崑曲漸漸消沉下去,振臂一呼,組成一支創作隊伍,從二○○三年四月起,經過整整一年的籌備訓練,終於製作出一齣上中下三本九小時的崑曲經典——青春版《牡丹亭》。

其原則是:尊重古典而不因循古典,利用現代而不濫用現代,古典為體,現代為用,是在古典 傳統的根基上,將現代元素,謹慎加入,使其變成一齣既古典又現代的藝術精品。白先勇的願望是:「大陸、臺灣、香港三地的大學生,一生中至少有一次機會接觸觀賞到崑曲,因而發覺我們傳統文化之美。」十多年來,青春版《牡丹亭》的巡迴演出,白先勇大概跟了一大半,他說: 「我並不是一個熱衷旅行的人,尤畏車馬勞頓,沒想到到了晚年為了青春版《牡丹亭》,飛來 飛去,走遍大江南北,遠至歐美,有時覺得自己像個草台班班主,領著個戲班子到處闖江湖。」

20190602_崑劇「校園傳承版《牡丹亭》」在高雄社教館演出。(高雄市政府提供)
白先勇希望可以喚起兩岸三地學生對崑曲的興趣。圖為崑曲《牡丹亭》在高雄社教館演出。(資料照,高雄市政府提供)

夏濟安和夏志清兄弟是白先勇的文學啟蒙老師。一九六三年白先勇到美國念書,暑假到紐約,遂有機會去拜訪夏志清先生,同行的有同班同學歐陽子、陳若曦等人。後來白先勇回到愛荷華大學念書,畢業後到加州大學教書,這段時期,他開始撰寫《臺北人》與《紐約客》系列 的短篇小說,同時也開始與夏志清通信往來,幾乎白先勇每寫完一篇小說登在《現代文學》上後,總會在信上與夏志清討論一番。「我有幸也與夏先生保持一段相當長的書信往返,他對我 在創作上的鼓勵是大的。夏先生對已成名的作家,評判標準相當嚴苛,他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對魯迅、巴金等人絲毫不假辭色,可是他對剛起步的青年作家卻小心翼翼,很少說重話,以免打擊他們的信心。

那段時期我與夏先生在文學創作上,互相交流,是我們兩人交往最愉快的時光,每次收到他那一封封字體小而密的信,總是一陣喜悅,閱讀再三。我的小說,他看得非常仔細,而且常常有我意料不到的看法。」白先勇回憶:「我們在討論《臺北人》小說系列時,我受益最多,關於《遊園驚夢》,他說我熟悉官宦生活,所以寫得地道。他又說在《滿天裡亮 晶晶的星星》裡,我對老人賦予罕有的同情。一般論者都認為這只是一篇寫同性戀者的故事, 夏先生卻看出這篇小說的主旨其實是在寫年華老去的亙古哀愁。至於對《臺北人》整體的評價, 他說《臺北人》可以說是部民國史,民國的重大事件,武昌起義、五四運動、抗日戰爭、國共內戰,都寫到小說中去了。」

一九六九年,夏志清寫了一篇一萬多字的長文《白先勇論(上)》評論白先勇的小說,文中說:「白先勇是當代短篇小說家中少見的奇才。」「在藝術成就上可和白先勇後期小說相比或超越他的,從魯迅到張愛玲也不過五、六人。」

與夏志清交流 提攜後輩不遺餘力

文學傳承綿綿不絕,夏氏兄弟對白先勇教益良多,而白先勇提攜後輩也不遺餘力。他以「謫仙記」為題寫給林青霞:「我自己是紅迷,林青霞反串賈寶玉,令人好奇。說也奇怪,這些年來,前前後後,從電影、電視、各類戲劇中,真還看過不少男男女女的賈寶玉,怎麼比來比去,還 是林青霞的賈寶玉最接近《紅樓夢》裡的神瑛侍者怡紅公子。林青霞在她一篇文章《我也夢紅樓》 中提到她與《紅樓夢》的緣分,覺得自己前世就是青埂峰下那塊大頑石。《紅樓夢》寫的是頑 石歷劫,神瑛侍者下凡投胎,是位謫仙,所以寶玉身上自有一股靈氣,不同凡人。林青霞反串 賈寶玉,也有一股謫仙的靈氣,所以她不必演,本身就是個寶玉。這是別人拼命模仿,而達不到的。」近年林青霞生活的重心之一是寫作,她很認真,有幾次跟白先勇討論,問他寫作的訣竅, 他說:「寫妳的心裡話。」

作家何華是白先勇的忘年交。白先勇為何華的著作《老春水》寫書評,贊其「巧思妙筆」。在此文中,白先勇也回憶起與前輩的文學因緣:一九八○年,沈從文應邀訪美,張兆和隨行。「我在三藩市見到這對二十世紀三、四○年代的『文壇佳偶』,當然大家都愛講沈從文當年寫百封熾熱情書追到校花學生張兆和的韻事,那是五四青年剛嚐到愛情自由的浪漫甜頭。沈從文在加大柏克萊校區演講,聽眾問他為什麼停止創作,『新政府對文學有了新的要求,我達不到那些要求,所以我就停筆了』——這是《邊城》作者酸楚的答案。

沈從文愛上了學生張兆和,拙於言辭的他以情書打動芳心。這段姻緣還是胡適協助促成。
沈從文為白先勇重要的文學前輩。圖為沈從文與學生張兆和。(資料照)

三藩市東風書店為我和沈從文舉行了一個作家歡迎會,領事館的官員也參加了,會上沈從文不願意發言,他暗暗推了我一把,悄聲道:『你講、你講。』我起身說:「西諺曰『人生短暫,藝術長存』,沈先生作品的藝術價值, 不是任何政治力量可以抹殺的。」聽眾鼓掌。有很長一段時間,文學史上,沈從文竟然被『除名』。私下,沈從文、張兆和和我談了不少『文革』期間受到的衝擊,令人難以置信,大作家夫婦曾經經過地獄般的折磨。張兆和學生時代有『黑鳳』的稱號,是位黑裡俏的美人,『文革』 的殘暴並未能抹損這位張家閨秀的高貴氣韻。」

何華自謂對文學、電影、音樂等都抱有一顆虔誠的心,去體會去觀察去接納,常常為之「興發感動」。「我所有的快樂和痛苦皆因此而生,不過,快樂是大於痛苦的。」白先勇相信何華翱翔在他自己的藝文天地裡,經常是樂在其中的。而何華讀《仰不愧天》後稱道:「白先勇以司馬遷的筆法寫散文、寫歷史、寫人、寫人性,剔除了風花雪月,抒發了山河歲月。」

過眼雲煙-書封(允晨文化提供)

*作者李懷宇,多年從事知識人的訪談和研究,作品有《訪問歷史》、《世界知識公民》、《知人論世》、《訪問時代》、《與天下共醒》、《各在天一涯》等。本文選自作者新著《過眼雲煙:華人名家的心靈世界》(允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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