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嚴選:我們該如何書寫家國之痛─兼談《太平輪》

2014-12-07 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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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太平輪》在兩岸上映。(劇照)

電影《太平輪》在兩岸上映。(劇照)

吳宇森的電影《太平輪》上映,他說這是自己一生中最滿意的作品。據說,影片以太平輪事件為背景,由三段愛情故事組成,雲集了眾多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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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不認為吳宇森應該拍一部「太平輪事件」的嚴謹紀錄片,也不認為類似《泰坦尼克號》的愛情大戲會有什麼不好。至於片花和娛樂新聞中標榜的炫目特技效果,大量消耗爆米花、眼淚和人們的關注,亦是可期。但從過往經驗來看,純粹的愛情和消費主義會消解甚至利用家國之痛,幾乎是一種必然。而太平輪事件與泰坦尼克號事件的最大不同,恰恰在於它不僅僅是一次船難,更是一場家國淪陷大背景下的悲劇,它也沒有紙醉金迷的銷金之樂,只有倉惶逃難和戰火紛飛,船上的人甚至來不及邂逅,更來不及談上一次戀愛。也正因此,這一切很難用愛情詮釋,哪怕愛情只是個引線。

(電影《太平輪》劇照)

1949年1月27日,也就是那年除夕前夜,太平輪搭載近千人(有票乘客508人,船員124名,無票者約300人),另載有沉重貨物,駛向台灣,因超載、夜間航行未開航行燈,在舟山群島海域被撞沉,近千人罹難。

這並不是太平輪第一次往返於上海和台灣基隆港之間。這艘中聯輪船公司的豪華貨輪,排水量2489噸,在國共內戰後期頻繁往返於大陸和台灣。眾多難民不惜靠金條或關係弄到船票,舉家赴台。在太平輪事件的死難者之中不乏名流,如國立音樂學院院長吳伯超等人。如今我們熟悉的某些名人,亦與這場悲劇相關,甚至有著切膚之痛,如刑事鑑定專家李昌鈺的父親、前香港首富龔如心的父親都死於這場船難,而事後因無法承擔賠償壓力而結束營運的中聯輪船公司,其經營者之一蔡天鐸的兒子是主持人蔡康永。

因為意識形態的緣故,這場悲劇一度並不為大陸人所熟知。至於台灣,自1951年在基隆立起于右任題字的「太平輪遇難旅客紀念碑」後,相關的文學作品不少,但系統記錄卻始終缺失。

記憶需要尋找,也需要與時間賽跑。2004年4月,台灣民進黨族群事務部與鳳凰衛視合作籌拍「尋找太平輪」紀錄片。2009年,張典婉根據紀錄片的素材,寫下了《太平輪1949》。

坦白說,從閱讀體驗上來說,這本書頗令我失望。相比同時期的《巨流河》,它的文字不僅僅欠動人,甚至還不乏病句。它也沒有《巨流河》的情懷,僅僅是按部就班的尋訪和敘事,大量雷同的段落暴露了作者的底蘊不足,起承轉合間看不出多少動人之處。即使是未刪節的台版,也缺少打動我的力量。它的暢銷多少有些「題材為王」的意味,大時代的離散往事本就不該缺少記錄者,何況是一段被海峽隔開的家國往事?也正因為這一點,我對它選擇了包容,堅持將之讀完。

這場家國之痛注定要以各種方式被書寫,文字、影像……湮滅才是不正常的,比如我們對某些歷史的無比忌諱。

在那個動盪的大時代裡,太平輪事件遠非死難者最多的一次,也不是唯一的船難,但它卻注定是一個象徵。有多少人像那艘太平輪一樣,永遠無法到達彼岸,又或者永遠無法回來?太平輪的沉沒也像一種隱喻,象徵著兩岸的斷裂與隔絕。而它的一度被遺忘,似乎也像征著兩岸之間曾經的沉寂。

太平輪往返滬台的時間並不長,但相當頻繁。1948年7月,中聯公司租用此船,除當年9月和10月曾北上葫蘆島為國軍輸送補給、撤運傷兵外,其他時間都往返於上海和台灣之間,共開了35個班次,直至1949年1月27日的最後一班。在那個大時代的轉折點,它曾經承載著許多人的夢想,但最終卻以破滅告終,並製造了無數破碎的家庭。

1948年與1949年的海峽兩岸,並非只有一艘太平輪。逃難的人群在青島、上海和廣州等幾大港口登船,奔向安全自由的香港與台灣。在太平輪失事之前,故宮國寶和中央銀行的黃金已經秘密啟運,陳誠已經擔任台灣省主席,傅斯年上任台灣大學校長……即使太平輪事件如此慘烈,也並未阻止逃離者的步伐,他們的選擇,無非是換一艘船。

那時有能力逃離者多為社會精英,以官員、士紳、知識分子和商人為主。他們當然有自己的故事,注定是個人史的合適主角。在台灣文學史上,對太平輪事件的最動人書寫,應該是白先勇的《謫仙記》。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謝晉將這部小說改編為電影《最後的貴族》,它講述四個在歷史轉折時代赴美留學的女孩的故事。出身官宦世家的主角李彤,其父母死於太平輪事件,這改變了她的命運,從此放棄求學,浪跡天涯,終至不歸。值得一提的是,謝晉執意由林青霞扮演李彤而不得,退而求次選擇了潘虹。

這樣的破碎家庭,在《太平輪1949》書中還有許多,雖不似小說那般戲劇化,但也難免長歌當哭。

在兩岸均享有巨大聲譽的《巨流河》中,也有關於太平輪事件的書寫,寥寥數段,文字內斂,卻見情懷——「我最後一次去基隆接船是一九四九年農曆除夕前,去接《時與潮》社的總編輯鄧蓮溪叔叔和爸爸最好的革命同志徐箴一家六口。我們一大早坐火車去等到九點,卻不見太平輪進港,去航運社問,他們吞吞吐吐地說,昨晚兩船相撞,電訊全斷,恐怕已經沉沒。太平輪船難,前因後果,至今近六十年,仍一再被提出檢討,我兩人當時站在基隆碼頭,驚駭悲痛之情記憶猶如昨日」。

《巨流河》之美,在於它極少宏大敘事,家國之痛隱於個人史中。我們的史觀一度以宏大為美,若非帝王將相,便是鐵血戰功,因利益而冰冷,即使是1949年的時代之悲,在某些人的史觀中也不過是在地圖上畫了一條分界線,還有二百萬敗兵、難民赴台的冰冷數字。這種史觀導致讀史者亦遭荼毒,有些人從中學得爾虞我詐或八面玲瓏,有些人學得暴戾之氣、不擇手段,偏偏那維繫人類前行的溫情和善意,通通欠奉。所以,我珍惜個人史的存在,哪怕是像《太平輪1949》這般,記錄浮於表面,缺少細節,尋找僅限於尋人而非尋故事,淪為並不嚴謹的新聞報導。

《城南舊事》的作者林海音當年也搭乘輪船抵達台灣,不過不是太平輪,而是中興輪,那是1948年11月的事。她曾寫道:「基隆登岸是民國三十七年十一月十二日下午二時半的事。聽說基隆到了,乘客都跑到甲板上來觀看。遠遠地只見島上一片綠樹,基隆是個好天兒。五妹燕玢說:『這就是台灣呀!』我們乘的是第五十六航次中興輪,從上海到基隆。買的是二等吊鋪,金圓券八十四圓五角一張,共買了四張,母親、妹妹、我、八歲的祖焯,四歲的祖美,一歲半的祖麗。舖位從一〇六到一〇九。船票難買,捏著一把錢,至上海住了一星期,到了十一月九日才由承楹同學小貝介紹買到票,十號下午四時開船。」

245aqpaa這場大遷徙,或自願,或被迫,或順遂,或艱難,但每個人同樣置身於大時代之下,暗夜如網,即使窒息也難逃脫。至於悲喜、離別甚至生死,不過是時代的註腳,也正是這些隱痛,共同組成了家國之痛,即使數十年過去,仍無法消散,甚至無法讓生者釋懷。

這種隱痛不免令人失語。在《太平輪1949》中,兩個在海難中僥倖生還的軍人,後來成為了生死之交。此後二十餘年間的每個週末,其中一人都會去另一個家裡,兩人坐在客廳裡看報、喝茶,但極少交談。這是書中最打動我的片段,儘管只是沉默的兩人。

我們又該如何書寫這些漸行漸遠的家國之痛?經歷者紛紛老去、消逝,生者常常限於失語,沉湎於隱痛。即使我們拋開陳腐的成王敗寇史觀,即使我們誠心誠意地說一句「你願意講,我就願意記錄」,即使意識形態的阻隔漸漸不成為障礙,我們也很難復原那個大時代。太平輪事件如此,被塵封的其他事情更加如此。

這樣一來,我倒為《太平輪》電影的存在感到慶幸——即使是純粹消費主義的偏差解讀,也是一種記錄吧,起碼,它可以被人們自由地提及,而非禁忌。

*作者為專欄作家。(原文刊載騰訊大家網,責任編輯;代金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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