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選摘:《台北戀人》(2)─歸鄉(下)

2014-09-23 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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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報導文學作家藍博洲最新作品《台北戀人》,以小說形式書寫「四六事件」的歷史真貌。(取自藍博洲臉書

知名報導文學作家藍博洲最新作品《台北戀人》,以小說形式書寫「四六事件」的歷史真貌。(取自藍博洲臉書

會議之後,老朱連夜寫了一首題為〈我們吃不飽〉的打油詩,首先點燃了星星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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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菜頓頓代豬爪,

菜湯清清沒油花;

灌滿肚子老解手,

頭昏腦脹身體垮。

天剛濛濛亮的時候,其他同學就已經把這首詩張貼在壁報欄上了。

早上,第一堂課下課後,這首打油詩很快就通過口耳相傳傳遍了師院各科系。同學們見了面都刻意地學著一般本省民眾見面的問候語,自我解嘲地互相問答:

你吃飽了嗎?

我吃不飽!

午餐時間到了。下課的鐘聲剛剛敲響,早已餓得頭昏腦脹的同學們就陸續趕往宿舍的食堂用餐。

一場反饑餓鬥爭就在這裡展開了。

老周,我後來聽你說,你和同寢室的莊勝雄及其他同學先後進入宿舍食堂,打好各自的飯菜,端著盛放一碗飯和一碗空心菜湯的餐盤,在自己的飯桌前坐定位。一桌八人,副食又只是一碟黃豆和一撮鹹菜。唉!又是鹹菜!同學們搖頭嘆氣。雖然如此,有些人還是耐不住饑餓,拿起筷子,就要吃起來。

同學們,先別動筷子!老莊趕緊站出來,大聲勸阻。

怎麼了?

大家先數一數,菜碟裡的黃豆究竟有幾粒?

你馬上就理解了老莊的用意,於是要同桌同學分頭數起共用菜碟裡的黃豆。經過統計之後,總數一共是四百七十八粒。

四七八!老莊故意要讓其他桌的同學聽到而放聲嚷道:死吃吧!這算什麼呢?

你們算算看,四七八除以八是多少?你同樣大聲附和說。

五十九點七五。一個心算好的同學立即揚聲回答。

五十九點七五!你複誦一遍。就算四捨五入吧,我們每人也才吃到六十粒黃豆。這就是我們師範生享有的公費伙食!

去他媽的!老莊把自己碗裡的飯倒扣在旁邊同學的碗裡,學著外省同學的語氣說,老子不吃了。

老子也不吃了。你緊跟著也把碗裡的飯倒扣。

同桌的其他同學跟著一個一個把碗裡的飯倒扣,大聲喊道:

老子也不吃了。

其他同學受到鼓舞,一桌一桌地響應起來了。

就在這時,不知哪個同學唱起了大陸學生在反饑餓運動時經常唱的一首歌,其他會唱的同學也跟著唱了起來:

要吃飯,吃不起!

要穿衣,穿不起!

要坐車呀也坐不起!

要住房子呀住也住不起!

生小孩,養不起!

死了人,棺材買不起!

鄉下難過活,城裡住不起,活不起呀,住呀不起……

提高公費,改善生活!歌聲一停,老莊就帶頭喊道。提高公費,改善生活!

其他同學隨即緊跟著大聲高喊:提高公費,改善生活!提高公費,改善生活!

老周,你們男生宿舍的同學突如其來的罷吃行動很快就驚動了訓導處。訓導主任想要安撫學生不滿的情緒,於是出面與自治會幹部和住宿代表在禮堂召開協調會。我聽到消息也趕到禮堂旁聽。會場上,同學們紛紛上台發言,強烈要求改善生活。訓導主任卻一味敷衍,推說學校經費都由省府提撥,一定會向省府反映同學們提高公費、改善生活的要求……

訓導主任離開了。一場協調會沒有任何結果就結束了。

同學們!為了凝聚同學們的士氣,林光輝趕緊站上講台,帶著憤怒的語氣控訴。你們剛剛都聽到了,訓導主任已經明白表示,我們提出的提高公費、改善生活的合理要求,還得等待校方跟省府反映之後才會有結果。問題是,大家饑餓的肚子還能忍耐多久呢?

光是等待解決不了問題!你適時站起來呼應老林。可你的一席話還沒展開,情緒激昂的其他同學就紛紛站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地熱烈回響:

我們都知道,省府正在台灣搜括各種物資打內戰,所以搞得物價一日數漲。

我們師範生原本就只有微薄的伙食費,現在大家更加吃不飽,整天都在餓肚子。

我們要強烈譴責浪費民脂民膏的官僚!

我們要反對內戰!

我們要立即罷課!

我們要到省府請願!

罷課!請願!

同學們的心情,我是理解的。老林看到同學們的熱情已經自發表現出來了而露出欣慰的神色。但是,作為學生自治會主席,他不能不冷靜考慮鬥爭的策略,於是趕緊安撫大家。可是,我們也不必一下子把調子拉得那麼高嘛!我建議,我們不妨先禮後兵,軟的不行,再來硬的。

怎麼先禮後兵呢?有人不解地問道。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老林看了一眼同學們期待的眼神。首先,由各班推派一名班代表,組成改善生活委員會;然後由委員會出面,向省府教育廳請願;請願不成,我們再展開實際的抗爭行動。接著他又用一種充滿信心的眼光掃視了所有同學,然後問道:你們說,這樣好不好?

經過一陣私下討論後,同學們一致接受了老林的意見,並且當場推派代表,組成改善生活委員會。我也被推選為先修班的代表。

第二天,老林就帶領改善生活委員會的代表們,前往省教育廳請願。我們在門口等了好久,卻一直沒有人出來接待。老林於是帶領大家高呼口號:提高公費,改善生活!終於,在我們的堅決要求下,省教育廳不得不派秘書長出面接見。老林率先代表同學,提出立即提高師院學生公費待遇、改善伙食質量的請願訴求。秘書長始終維持著笑臉,不置可否。一陣推託之後,老林只好撂下重話說:請教育廳不要讓我們這些肩負未來教育重任的師範生整天挨餓了。否則,同學們會立即罷課!難道……

秘書長的笑臉不見了,瞪視著老林,久久不語,然後威脅恫嚇說:你不知道,帶頭鬧事,會有什麼後果嗎?身為同學們選出來的自治會主席,我代表同學們提出合理的要求,就算有什麼後果,那也是求仁得仁,沒什麼好怕的!老林毫不懼怕地看著秘書長,理直氣壯,堅決回答。你立即表態支持老林說:就算會有什麼嚴重的後果,我們也願意共同承擔。對!改善生活委員會的代表們異口同聲。我們願意共同承擔。

經過一來一往的言詞交鋒之後,我們仍然毫不退讓。秘書長只好轉身進去辦公室,請示上級。當他再次出現時轉達了上級指示:

省教育廳答應,立即改善師院學生的伙食質量;從新學期起,按照物價的提高指數,發給師院學生公費。

*作者為知名報導文學作家,長期關注二二八、白色恐怖時期政治犯的故事。本文為作者歷時九年精神跋涉、初稿三十萬字幾度刪修,終於完成台灣最早的學運小說《台北戀人》之選摘,敘述一九四九年四月六日,軍警直接進入台北兩所大學的校園,集體逮捕了數百名住宿學生,史稱「四六事件」的故事,作者以小說形式呈現歷史的現場,還原事件的真實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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