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曼.藍波安《大海浮夢》選刊(5):尋覓島嶼符碼

2014-09-07 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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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曼.藍波安新作《大海浮夢》敘述他一生移動的心魂。(取自夏曼.藍波安臉書)

夏曼.藍波安新作《大海浮夢》敘述他一生移動的心魂。(取自夏曼.藍波安臉書)

我划著槳,木船緩緩的划出陸地,開始漂浮於海面水床,每一槳把我的思緒翻越到一九六四年,如是初發芽的麵包樹啟動吸吮島嶼土壤養分的鬚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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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飢餓的童年」是原初的豐腴社會的末梢,原來的島民循著自然節氣穩固古早初民社群建構的生態時序,部落社會階序的倫理,從我個人的成長過程而言,是幸運的符碼醞釀了我的夢想,也啟蒙了我初始的民族意識。

我年紀小,參與外祖父逝去的殯葬儀式是禁忌,禁忌的規則是,一棵老樹的凋零枯竭是空出一片「空地」讓初發芽的小樹接受星光日月的能量,颱風暴雨的試煉,好使樹的鬚根自我培育韌性,於是禁忌是讓一個小孩心靈避免提早承受,其他家族惡靈無形的黑暗恐嚇。其次是,我出生的時代是沒有光害的,夜間家屋的黑比宇宙的黑更為漆黑,加上母親從小給我的童話故事是「魔鬼」,黑色是魔鬼,即使是剛逝去的親人也會很快的被族人轉化為鬼魂,彼時我就請求母親生火,好使自己剷除內心對魔鬼的恐懼,我看著飄逸的「柴光」,然而眼前的「柴光」讓我想起外祖父望海的慈祥面容,揮之不去,跟我說:「切格瓦,流動的海有很多的魚……。」魚、飛魚、黑夜、海浪、月光是我前人給成長不可磨滅的圖像,醞成我人生追求生存美學,激勵自己的符碼。

此刻,我們這些戰後出生的,已經是五十來歲新生代的出海心情已經滲入了現代與傳統潮差的角力競賽,正在困惑著我們這個世代選擇的路徑,於是「符碼」也被逼走向多元的,加法、減法的解讀。當少數的傳統木船從船身放流獵飛魚魚網,魚網前端繫著一閃一閃的黃燈、紅燈、綠燈、白燈等排列的魚網,海上還有許多的機動船也是放下照明燈。我划著自製的木船,漫無目的的一一掠過魚網、船隻,天空上半邊的月亮,十分微弱的照明漁夫們坐在自身的船體的影子,靜靜的等待飛魚群象衝進的訊息,我的雙臂划著船,沿著離礁岸約莫是三十到五十公尺的距離,划向沒有路燈照明礁岩斷層,我的心海如是浮動的波濤翻開我的記憶;已逝去的前人父母親、外祖父、小叔公夫婦、大伯、姑姑,我來不及上學的小妹子,在漆黑的夜色汪洋,他們生前的身影彷彿一直陪著我划船,那種感覺就像自己在二○○五年六月,在航海越過菲律賓南端、印尼北方的摩鹿加海峽一樣,親人們的身影好像就在身邊的感覺,心情十分的舒坦,黑夜,黑色海洋,槳葉插入海,滲入最深的記憶刻痕。回想兒時力抗父母親阻撓自己去台灣考試的情境,回想我因拒絕保送師範大學而被神父摑一巴掌,後來考上大學,兒時的夢想實現,過程的悲憤,三四十年後的此刻幻化成每一槳一槳的汗水,好似夢想捉弄了我。歸島定居,海洋給我在前人面前重生的機能,讓我抓的魚結實了父母親、大伯、孩子們吃魚肉的牙齒,小叔公活化海洋的故事變成我現在出版的文學作品,外祖父傳授造船的技能,原來是我現在體悟民族的生態時序,食物分類的信仰,是島嶼、海洋心跳的孳息概念,我因而從生活實踐的過程中理解了。四十二歲再去念人類學研究所,在台北的孩子們,在蘭嶼的父母親、孩子們的母親、大伯都需要我付出,孝敬他們,大島與小島間的來去飛航是後現代與後傳統的心魂戰爭,在時間(Time)與潮汐(Tide)的淬鍊,在根部(Root)與路線(Route)的調整,是我兒時的夢想讓我暫時性的人生處於逆旅的移動。

原來小叔公求我不可以在漢人學校變聰明,我做到了;父親教我的潮汐生態時序,我學會了;念人類學學會了微觀解釋與觀察,至親的前人們走了,走的時候,醫生無法判準正確的死因病症,但我相信我島上逝去的老者是捲走這個民族環境生態信仰的哲學、身體、心智與生態時序交織的樂章;然是,來者的孩子們長大了,我也將步入六旬,驀然回首,我兒時的夢想都實現的時候,醒來,我卻還在黑色的海上划船,為了捕飛魚,為了釣一尾黎明之前獵食飛魚的浪人鰺。我划過尖嘴岬角(海上地名)的急流處,三級的風浪,凸顯洋流的柔性,船尾看不見一艘木船跟來,父親生前經常叮嚀著我,說尖嘴岬角是兩邊潮水漲退,渦漩的交會處,很危險,海底地形複雜,深度從四十到一千公尺,划過尖嘴之後是一個斷層形成的小海灣,岸邊有個深黑的天然洞穴,傳說是,在海上罹難者集聚的家屋,後來父親在失去了長子,說是我的大哥,他去徒手潛水射魚的時候,從海底的洞穴撿屍,一位日本士兵的﹁戰功﹂之子,我後來在不是飛魚季節,每年六月到隔年的二月的時候經常來這兒徒手潛水,熟悉地形,也是讓孤魂野鬼認識我,在自己夜航獵捕飛魚駛經這兒時,減少自己對野性環境,在夜間原色的陰氣恐懼,歸島定居二十多年來在山林裡,在海洋的海面上、海面下的恐懼,在這個時候,五十多歲的這個年紀已經轉換成對島嶼環境的真愛,我的造船伐木與種樹是我這個世代的達悟人必須繼承的生態孳息的信仰,這個信仰是,太陽下山、下海都是「正確」答案,然而任何魚類、陸地動物都可以吃是「錯誤」答案。

在力馬拉麥海域有許多一閃一閃的燈,都是機動快艇,只有一艘木船是我,一艘只有四公尺長,寬只有八十二公分,浮出海面的船身也只不過是二十公分,從現代化演進的視角來說,在夜間原色的海上我是「愚夫漁夫」,我放下大魚鉤,勾上飛魚餌,夢想釣上一尾浪人鰺,新船新季節在海上的禮物,順著洋流漂,我試著歌唱,練習傳統詩歌的創作,唱給大海裡的掠食大魚,也唱給夜色;仰視天空的眼睛,驀然回首外祖父、小叔公畫給我的海洋,原來是野性的移動教室,父親三兄弟、堂叔交給我的,原來是一張張生態孳息的教材;我輕輕的把雙手插入海裡,才理解海洋與我原來是活的;驀然回首,我的大海符夢原來一直在移動,從蘭嶼坐八小時的船到台東考高中,花了四年飢餓的時間才考上私立大學,花了五年的時間才會抓魚、造船、潛入水裡二三十公尺,如次的移動讓我實現夢想,對我而言,更多的解釋,其實是自討苦吃的體驗。

我兒時的夢真的孵化,但我認為是珊瑚礁在夜間孵化的幼蟲,我繼續的在黑色海洋歌唱,所有的機動快艇都回到了碼頭,我再次的駛過尖嘴岬角,去體悟海洋的環境顏色,還有它的野性,此刻在海上,想著明天以後也必定是曇花一現的浪沫劇本。

黎明前,我獨自一人在我兒時逐夢的源頭﹁部落灘頭﹂刮飛魚鱗片,四十幾年前熱絡的場景如今已被被現代化吞沒,也就是說,我民族與生態時序相融合一的符碼(民族科學的完整性)、禁忌儀式等,它原初的莊嚴族人在不自覺的移動過程退為自嘲的素材,漁夫愚夫如我還繼續沉醉在民族符碼的甕裡,當我為了新船的禮物,在海上徹夜划船獵魚的同時,也夢想體驗我父祖輩們,傳說的生態時序長期流動在他們體內的儀態。

「謝謝海洋,給我們新船的禮物,」孩子們的母親對我微笑的說。

「剛回來嗎?」

「是的。」

「在海上過夜嗎?」

「是的。」

「辛苦你了!」

「男人的工作。」

孩子們的母親開始生火煮芋頭,這是她與土壤打架(勞動)的果實,配合著我與海洋打架的禮物,我們的早餐。這是我們民族海陸均衡的信念。

「孩子們,這是你(妳)們的食物,」孩子們的母親說,我聽在心裡十分舒服,我在台灣求學的時候,我的母親不忘記說這句話。

一百多尾的飛魚、一尾浪人鰺敘述者島民活化海洋為一本一本的劇本,是每年海洋流動的達悟民族的舞台,表演生態環境信仰的劇本,也是我還在持續的大海符夢。

夕陽之前,孩子們的母親喚醒我說:

「孩子們的父親,午後的陽光已經溫柔了。」

我理解這句話的意義,在太陽下海之前,我再次的把船推向潮間帶,準備再次的夜航獵捕飛魚,此刻我坐在我船尾邊的沙灘,雙眼注視著金黃海洋的律動,感覺汪洋的高尚儀態彷彿正在雕琢我被涵化的波波心痕,彷彿我的外祖父、我的父親就坐在我身邊,跟我說:

「這個灘頭,從偷吃芋頭莖的那個小孩起到今天,是我們部落建立和諧的源頭,堅持吧!學習寧靜,在海上,我的孫子Xi Jiyagwat(切格瓦),我的孩子Xi yaman Rapongan(夏曼.藍波安)。」

天黑降臨的時候,我們再次的夜航捕飛魚,只有五位,七十四歲的表姊夫,以及兩位大我兩歲的、一位大我五歲的部落友人,我們很有次序的出海,情境浮現灰色的冷清,各自堅持自製木船移動的符碼,直到我們逐漸凋零,逝去。

島嶼環境的整體原來就由其自然環境,我們人類無法理解的孕育過程,爾後航海島民的巧遇它而進駐,島民透過無數個世代經營失敗,篳路藍縷的轉換共生策略衍生出的環境信仰,面對海洋,其與月亮的潮差臍帶發展出漁獵家族的社會,大船的下海儀式,並非是「驅魔」為唯一的詮釋,那是局外人幼稚的便利解釋,族老們身軀展現的肌理條紋是波浪的橫紋,吼出的聲音是間歇性的海震。此時的島嶼環境正在被政府自訂的土地政策,以及現代貪婪的族人解構島嶼島民共生循環的正義,東清部落自主抵抗七號地的被解編,他們抗爭儀式如是照片中的耆老,那股有氣質又優雅放射出的是,我們對島嶼土地的珍愛,民族在現實時間對政府的抗爭行動是為了維繫我們民族的幸福指數。島嶼民族科學工作坊設立的基礎就是此等觀念與行動,你們的支持就是我們繼續保有﹁野性氣質﹂對環境真愛的護島軸輪,畢竟我們所面對已經不是只有傳統儀式的延續,更多的是現代性文明如蛀蟲似的從我們內部啃食野性純度的善良基因。照片是我們反思的有力證據。

前人們走了,帶著他們被野性環境馴化的完美儀態,身軀歸為土壤(不要死在台灣),化成林木再生的有機養分,我划著我自造的木船在夜航,……我感覺我好飢餓。

*作者為熱愛海洋的達悟族知名作家。本文選刊自作家新著《大海浮夢》(聯經出版)第四章:尋覓島嶼符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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