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曼.藍波安《大海浮夢》選刊(4):航海摩鹿加海峽

2014-09-06 05:14

? 人氣

夏曼.藍波安新作《大海浮夢》敘述化一生移動的心魂。(取自夏曼.藍波安臉書)

夏曼.藍波安新作《大海浮夢》敘述化一生移動的心魂。(取自夏曼.藍波安臉書)

二00五年初的二月底,我從南太平洋回來蘭嶼之後,我立刻的上山為飛魚汛期的來臨尋材,這些樹材的名字、分類的知識、其用途都是我回來蘭嶼定居之後跟父親學習的。我原來以為這些樹材,只是一般拼板船的實用性而已,在一九九九年,我造好我生平的第一艘拼板船之後,父親最後一次陪我上山尋材,彼時他已八十三歲了。我們在一座小山丘的樹陰下休息望海,父親跟我說: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孩子,你要思考,老人的魚線已經不長了2,我這次帶你上山尋材是最後的一次,願你日後循著傳統的禮俗,上山取飛魚季專用的材料,不可隨意取低等的樹材,畢竟你是從我這兒學習的知識,是傳統的古老智慧,再說,飛魚是天神恩賜於我們的魚,而非一般的底棲魚,千萬不可以隨意取樹材,那表示你是沒有家教的人,請你牢記,日後希望你也如此的教育我們後代的孩子。」

我理解父親這個世代的島民,生活在沒有外來民族干擾的時代,所有的生活作息皆依循著傳統達悟人的歲時祭儀,生態時序,井然有序,所有島民的曆法依賴自然界的脾氣,孕育了他們這個世代與環境生態相容的價值觀,以及生活哲學的思想。因此,他是擔憂後代,未來這個島嶼的主人失去了,依據自然生態變幻的儀式祭典的迅速殞落,如此的逝去,表示島嶼文化的滅絕,這是父親給我的觀點。

樹,有名字,這是我這個年紀的達悟人都知道的一般常識,而上山砍柴也是我們入學之後的小男孩分擔父親勞力的小責任,彼時我一直以為,那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小男孩也只砍一些部落附近的林木,稚幼的靈魂還不可單獨的走進深山的時候。說是深山裡的鬼精靈喜歡擄獵小孩的靈魂來收養,因此我們島上的年輕人把時間花在海上,或是海裡潛泳比上山來得多,於是達悟人許多的禁忌,都直接,或是間接的與鬼魂相連,祂儼然成為我們日常生活和諧與否的主宰者,沒有惡靈禁忌信仰與飛魚漁撈的生活律則,達悟人也如其他的弱勢民族,在島嶼現代化的席捲下不被同化是很困難的,很快就會在西化、漢化的漩渦裡消逝,而線性的傳統,包含神話故事、民間傳說如今在當下的島民說成謬論,多元化的多角解釋固然構成微觀的基礎,但對於現代知識論貧乏的族人來說,他者簡易的解釋,己我的文化儀式已轉化成為他們現今的思維主軸,而忽視了任何文化的形成、孕育的過程是長年累積的成果。

父親生前跟我說過,你的未來如何的西化、漢化,我將不知道,你也很難逃避,假如我們原初的「傳統」習俗,如果可以帶給你一絲絲的人格的話,請你循著這十多年來跟我們一起生活習得的禁忌生活下去。父祖輩們生活在與大自然共榮的環境,族裔未來被現代化,「好與不好」是他們不可預期的事實,對於傳統線性的生活律則,原初的海洋漁撈活動的變異,家族漁團組織的瓦解等等的社會組織也在他們往生後,因機動船的引進而重新洗牌,也重新建構。

父祖輩們的極度擔憂終究發生了,對於島上山林的民俗生態知識、智慧,海上諸多漁事、儀式的迅逝,其相對性的結果,就是敬畏山神海魂的信仰也隨著現代化帶來的便利而雲消霧散。就這樣,我與孩子們的媽媽過著簡樸的,在現代與傳統間也過著兩種的生活模式,也流動在兩種相異的信仰,這是不得不的選擇。

當我準備好飛魚汛期期間的所有工作,在釣鬼頭刀的這個月,我在黎明前架好四根曬飛魚的樁柱,以及數根新的曬魚用的橫竿。我每年都依據傳統的習慣法去做,然後出海方覺得心安,彼時才發覺山裡取回來的新樹材,以及海裡捕回來的飛魚,兩者結合的主體是我,而我必須作「儀式」把它完成,父親說,如此天神才會高興,其實就是生活的藝術、美學,也是生態倫理的信仰,無形的文化資產,這是我現在的認知,以及很深的體悟。

在我開始夜航捕飛魚的同時,我答應去成功大學台文系兼課,教原住民文學與文化,當然這件是,並非是我原有的生涯規畫,簡單的說,事情還是回歸到我孩子們的母親,要我上班養家,我壓根兒就是不要去台灣上班,這是事實,沒有多久的天數,我接到電話,說︰

「有個日本朋友想找你去航海,他是航海冒險家,想在台灣找一位熱中於航海的原住民族。」

「熱中於航海的原住民族」,有嗎?我心裡默想著這個問題。我十歲的時候,曾經幻想過「航海」,也把這件事列入我一生的夢想之一。

「航海」不是我小時候,在部落灘頭遠眺海平線的夢想嗎?

「熱中於航海的原住民族」,有嗎?」

「事情,怎麼都會在自己想都沒想的時候,發生呢?」彼時,我的腦袋好像被石頭敲擊似的感覺,即不疼痛也不覺得舒服,也好像海浪拍擊腳跟那樣的自然,我聽而有之,沒認真思索,當時。

關於自由「航海」是我孩提時期的黑色的夜,常常浮現過的幻覺。夜間在漆黑的海上捕飛魚的同時,仰望星空想一想,是的,我現在正在海上漂,使用簡易的二十一塊木材拼板組合的船,是單人船,我們稱之pikatangiyan。我在部落附近的海域獵魚是方便的,也很輕易的可以適應在海上的孤寂。然而在異國航海的危險性是不可預測的,也無法理解與自己一同行海的印尼人的個人特質,我雖然如此的思考,但內在的潛意識裡似乎沒有什麼不祥的預感。

若是我答應就會實現那幻覺裡已遺忘的,人在那片大海上孤航的美感,我不知道我自己本身,為何非常喜歡那種感覺,孤舟在汪洋是另類烏托邦的想像,是虛無的感覺,當然,那也是短暫的境外流亡,可遇不可求。彼時,我若不答應﹁增廣見海﹂的願望,只是一種真實的幻覺,是夢境裡的一角某種優美的自我人格的療癒。我思索著,在夜裡,這樣的訊息我把它深鎖在心中,當然也沒有跟我家屋裡的掌舵人3商量,那時候,至親親人的逝去才剛過一年,也就是說,我與孩子們的母親正式建立已經沒有前輩同住的家庭了。我知道孩子們的母親絕對會答應我去的,畢竟家裡需要一點錢過現代化的生活。

「孩子們的母親,有人找我去南太平洋航海,」我說。

「你回家還不到兩、三個月,你又要流浪了。」

我沒有回應,我也沒有不悅,只是靜靜的背起我的魚網,走向部落的灘頭準備晚上出海捕飛魚,好讓女人的情緒平穩。在我放逐自己去南太平洋的那段時間,她一個人在蘭嶼守著家,以及家的靈魂,我說過,我會回來捕飛魚、釣鬼頭刀魚,我也很理解,我在外,她會思念我,我在家,她會抱怨我,如此矛盾的夫妻情一直在循環。然而在父母親往生後,父親跟我說過,家裡一定要有飛魚,飛魚儼然成為家屋「旺與望」的主軸,我倆對於此信仰的感受特別深,「出海」因而成為我避免吵架最為上乘理由。海!它一直是弭平我們之間的不悅,是我們的糖果,這也是我不住台灣的主軸,沒有海,沒有魚,對我們來說,很容易離婚。

「你就去吧!你高興就好。」很酸的話。

*作者為熱愛海洋的達悟族知名作家。本文選刊自作家新著《大海浮夢》(聯經出版)第三章:航海摩鹿加海峽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