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請將耳朵借我 ----李宗盛x馬世芳 華語流行音樂對談

2014-06-28 1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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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盛(左)與馬世芳(右)對談華語流行音樂。(讀冊生活x新經典文化提供)

李宗盛(左)與馬世芳(右)對談華語流行音樂。(讀冊生活x新經典文化提供)

戲,已經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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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馬世芳開始做廣播,整整25年,他笑稱自己也許可稱是資深廣播人,但以前的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走上廣播這條路。母親陶曉清,1966年開始做廣播節目(19歲),是全台最早開始在電台介紹西洋流行音樂的DJ之一;1970年代,民歌運動開始,陶曉清女士成為大家口中的「台灣民歌之母」。

這些人,都曾經去過他家的客廳

投影布幕出現一張合影,照片上是年青的李宗盛、蘇來等人,大家群聚而坐,在鏡頭最前方,鄭怡巧笑嫣然。

馬世芳童年的記憶,大抵與這張照片相去不遠-家中的民歌手來來去去,大多是大學生,見了面還要叫聲叔叔阿姨。但對於這樣的場景,年幼的他通常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當年的李宗盛,大家叫他小李,他自覺除了做音樂這輩子不會有什麼出息,只能把音樂做好。他是那群民歌手中最會說笑話的人,現在回想起來,馬世芳覺著他是取悅別人來掩飾自己有點兒慌的感覺。

有一天,這樣的小李來到家裡,和母親深夜長談完,小李留下了一張紙離開-那是他明新工專的成績單,上面都是紅字。

那是1980年左右,李宗盛就讀明新工專,木吉他合唱團的成員之一。

生命中的精靈,一切從這裡開始。

  

從《生命中的精靈》(1986)之後,李宗盛成為數以億萬計人生命中的一部份。他是一個非常認真的音樂人、了不起的創作者。

這些年的李宗盛有另一個身份,除了作詞人小李、作曲者小李、製作人小李,他也是製琴師小李。

馬世芳講了一個「很詩意」的小故事:為了製琴,李宗盛用砂紙去磨琴身,手長繭後磨掉一層皮再長出新的皮;於是在入境香港時進不了關-因為手指反覆脫皮,已經採不到指紋。「這是一個『重新發明自己』的故事:他把舊的身份整個磨掉了,也因此有了另一個新的身份──製琴師。」馬世芳說道。

向命運還手,至死方休

  

迎接九零年代,滾石發行了一張專輯《新樂園 》(1989),邀請旗下的男性創作人出了一張合輯。在當時最潮的舊情綿綿pub,大家站在樓梯上,拍了張有點向披頭四致敬意味的照片-陳昇甚至穿了他最體面的毛衣,與張培仁、周華健、張洪量、李宗盛、馬兆駿、趙傳、羅大佑、羅纮武,現在無法想像的陣容,一字排開。

在這張專輯裡,李宗盛寫了《阿宗三件事》,第一件寫給女兒純兒、第二件寫自己的創作《你說你喜歡我的歌》,第三件他寫了《往事》,那是他對少年時代,最深刻的自敘。

 

我要不斷提醒自己,小李,你以為你是誰

  

馬世芳說《往事》這首歌,有兩個厲害之處。

第一個厲害,這首歌跳離了流行音樂的舒適圈,大膽押了ㄓㄔㄕ的險韻;第二個厲害,這首歌全世界只有李宗盛能唱-不僅僅因為這是他個人的故事,還有那獨特口氣、韻味的長句子,「其它人根本捉摸不到」,馬世芳說。

口語化的歌詞,並不等於口語。李宗盛在這首歌做到了,用這樣的歌詞,準確拿捏情感,唱進聽者的內心。

李宗盛老家的瓦斯行,位於北投公館路,現在是他的工作室。

在1989年,他為陳淑樺製作《跟你說 聽你說》,當年的小李少年得志、時正當紅。但他一直存在一種害怕的情緒-害怕回家。

從小到大,他一直被告知,「李宗盛你將來不會有搞頭,因為你微積分不行、流體力學不行、電磁學不行!」。當紅時他既得意的不得了,同時又很惶恐。在聲名累積、戰功無數的時候,還是必須時刻提醒自己,他仍然是北投公館路,牧師的孫子、瓦斯行之子。

「寫《往事》這首歌,是確認我的來處,意味著必須隨時準備回去;藉不斷提醒自己是誰,以免忘卻了自己是誰、從哪個地方來。」,李宗盛說道。

當年的李宗盛,經手製作每張唱片都賣,每個人都求他、捧他。「我需要找尋自己是誰,把我牢牢而穩定的栓住,你就是那個送瓦斯的、你就是那個北投國中被數學老師打十幾個耳光的、數學很爛的學生。」

我是一個瓦斯行老闆之子
在還沒證明我有獨立賺錢的本事以前
我的父親要我在家裡幫忙送瓦斯
我必須利用生意清淡的午後
在新社區的電線杆上綁上(著)電話的牌子
我必須扛著瓦斯 穿過臭水四溢的夜市

這樣的日子在我第一次上綜藝一百
以後一年多才停止

這樣的日子在我第一次上綜藝一百
以後一年多才停止

-《往事》 李宗盛

寫給別人的歌/自己唱的歌

  

關於為他人作嫁,無論寫歌或製作專輯,李宗盛笑道:「我是蠻有職業道德的。我的母親來自八里鄉,我的家庭是保守、膽小的牧師家庭,我卻進入了出乎家人意料的這個行業,在這樣的氛圍下,我必須混到一個辦公桌。我是職業型的、這是我的Job,無論怎樣的Artist我就必須讓他紅。」在這時候,小李是很有職業道德的;但回歸到自己,李宗盛形容如同呼吸到了「Fresh air 」。他開玩笑說,在長期專業建立的「惡勢力」之下,終於能夠回到自己,唱自己的歌,那是拼命想屬於自己的、想告訴別人「我是誰」的作品。

製作人

這三個字,這是李宗盛投注了一生的志業。

他曾說過:「當年立志要入行,就是要做幕後,因為幕後可以做一輩子。」。馬世芳為聽眾提出了疑問,到底製作人是幹什麼的?

七零年代末期,台灣的唱片上面看不到製作人的名字,金韻獎的唱片上,印的是「新格唱片製作部」。當時是用團體的方式在進行,你看不到任何屬於個人的名字。在當時有位叫李壽全的年輕音樂人,當完兵退伍之後,考進了新格製作部。他製作了「龍的傳人」等唱片後,脫離新格唱片並成了獨立製作人,和其它的幾位音樂人(蔡琴、李建復、蘇來、許乃勝、靳鐵章)共同組成了天水樂集。李宗盛曾對馬世芳說過,他當年最佩服的製作人是李壽全。馬世芳說,他當時未問為什麼,但今晚想聽李宗盛對於這件事說些什麼;而且,對李宗盛來說,在當年製作人這三個字,又是什麼意思?與他畢生的志業,又有什麼關係?

李宗盛說,台灣的整個華語流行歌曲,從早期民歌一路發展,最偉大的事情,是當時的校園有大量的知識份子投入這個行業,使這個行業、這個領域從本質上得到提昇及改變。即使日後的門檻降低,但當時這個行業的素質仍然很高的。當年的小李,是一個明新工專的學生,托了很多的關係,好不容易認識了新格的人。在還沒有高速公路的年代,每個周六從新竹搭公路局,來台北做音樂。

在那樣的一個時代,李壽全讓當時的李宗盛看到,做出一張唱片是如此特別且不容易,是需要這麼多的想法。李壽全讓製作一張唱片成為了一門真正的學問;可說他啟發了當年的李宗盛,讓他瞭解製作人這個工作,如此細緻而獨特、如此的有意思。

近年李宗盛到大專院校開課、教書,只希望在其中有人體會到他當年一樣的感受,被啟發而願意瞭解Producer這個工作實際上在做什麼。

我,就是手藝人

台灣八零年代到九零年代,即使創造了令人咋舌的產值、極大的銷售量,但當時整個唱片工業的基礎仍然處在手工業的狀態,沒有建立讓音樂人真正安身立命的環境和條件,於是當整個行業的遊戲規則改變拔掉了,所有的東西也就連鎖的被改變、被拔掉了。馬世芳問道,如果回頭看,李宗盛將怎麼看待製作人在這樣的情況下扮演的角色? 是否在環境改變的過程中,出了什麼問題?還是其實時代走得太快,我們跟不上?

李宗盛說,在音樂的能力上,他甚至可能比不上合作的樂手,但卻最知道他們的音樂語言,進而將這些人集結起來。這樣的情境下,身為製作人,他就是在做一個「手藝」。

小李開案子,找尋歌手的氣味

在解嚴及媒體開放前的年代,李宗盛製作趙傳《我是一隻小小鳥》(1990),雖說是台北大橋下藍領苦力給的啟發,但這張專輯,最主要是賣給當年的中產階級-會買唱片、有共感、會去聽演唱會的中產階級。又比如說,陳淑樺的《夢醒時分》 (1989)。在當時的社會,出現大量能支配自己所得的女性,所以必須去創造一個女性的形象,要上什麼電台、要上什麼Cue,一切都在他的算計之中,當時的唱片仍然是製作導向。

在媒體開放之後,大多的唱片公司主管跟老板,都是企劃出身,沒有一個是「黑手」(製作),於是製作人成為代工的角色。然而,因為Indie(獨立音樂)的出現,現在情況似乎又回來一點。製作人在不同年代有不同的面貌,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地位非常低,到目前為止,很多唱片公司甚至沒有製作部,於是受完整製作訓練的、科班出身的製作人大量的凋零。

流行歌曲,是每個年代的腔調

每個時代,它的流行歌曲都有自己的腔調:比如三四零年代上海的時代曲、五六零年代台語歌(孤女的願望)、八零年代飛碟及滾石的全盛期,他們創造了一個中產階級或嚮往中產階級的一種自我良好的想像。

七零年代的校園民歌時代,大學生進入這個行業寫歌,是非常重大的事件-當年的大學生,身價與今日不可同日而語,馬世芳說道:「大學生在當年是被捧在手掌心上的,而這些人也不聽華語流行歌曲,並不是歌不好聽,而是市場上歌不符合他們的生活狀態。這些人認為最高貴的文體是”詩”,於是文藝青年們開始以詩入歌,余光中、鄭愁宇的詩開始成為創作的題材,而那個年代最大的遺產就是創作題材的多元化。」在那個時代,文壇與歌壇的Crossover極為盛行:鍾曉陽作詞、張艾嘉潘越雲先後演唱的《最愛》、鄭愁予詩譜曲、王海玲演唱的《偈》,還有三毛作詞的《橄欖樹》、《不要告別》,她與李泰祥的合作,是華語流行樂史上重要的一頁。

在八零年代,李宗盛製作了張艾嘉的《忙與盲》(1985),這張專輯描述了在台灣經濟起飛,經濟獨立的女性的心境及情場失意。「整張專輯聽完之後,彷佛看完了一場電影。」馬世芳說。

《忙與盲》這張專輯,對李宗盛日後創作女性為主的題材,這是一張處女作,也是嘔心瀝血之作。

李宗盛說,「歌唱是說話的延伸。」,他帶了錄音機,去跟張艾嘉聊天,捕捉她說話的情態和語氣;後來他覺得,自己不能獨力完成這張唱片的文字部份,於是找了袁瓊瓊、張大春,甚至還有日後得獎無數的錄音師杜篤之。在他北投的家裡,弄了高跟鞋,在地板走來走去錄音。

「當時飛碟和滾石競爭很厲害,這張專輯出版之後有一天,我在陳彼得的錄音室碰到太保 (彭國華/飛碟唱片總經理)。」李宗盛回憶道,「當時他對我說,小李,這張專輯做得不錯。」音樂人之間的惺惺相惜,跳脫了競爭關係,來自對手的肯定,對當年自稱「年幼、經驗缺乏」的李宗盛是很大的鼓勵。

回聲:我明天要飛去 飛去没有你的地方

馬世芳提到了《回聲》這張專輯。這個作品,由潘越雲與齊豫演唱、齊豫與王新蓮共同製作,現在聽仍是美不勝收、不可方物。

最早三毛交的歌詞,跟現在專輯內的歌詞完全不一樣,是較文氣的、結構綿密的;後來三毛重新交了一份,全是散文自傳體,其中《飛》和《七點鐘》難度太高,不知如何下手譜曲,這個難題最後交到了李宗盛手上。也許是李式唱腔的特色讓人太深刻,李宗盛說,於是不對仗的、看起來隨意寫的句子,該製作該收尾的,就都想到他。

我不怕 等待你始終不說的答案
但是行裝理了 箱子扣了
要走了 要走了 要走了
這是最後一夜了
面對面坐著沒有終站的火車
明天要飛去 飛去沒有你的地方
鑰匙在你緊鎖的心裡
左手的機票 右手的護照 是個謎
一個不想去解開 不想去解開的謎
前程也許在遙遠的地方 離別也許不會在機場
只要你說出一個未來 我會是你的(這一切都可以放棄)

──《飛》

   

木吉他時代的李宗盛,喜歡劉家昌、谷名倫、林青霞,唱起歌來是學院派帶點花腔的;但這樣的唱歌方式,錄到《寂寞難耐》這首歌,就完全行不通。當時的工作夥伴,麗風錄音室老闆、資深錄音師徐崇憲對他說:小李,你就用講的吧!就這麼啟發了日後的李式唱腔。

「這已經成為一種路數,但剛開始,《生命中的精靈》賣的並不好,因為大家並不習慣這樣的唱腔,」馬世芳說,「不過最有意思的是:即使是寫給別人的歌,李宗盛拿回來自己唱之後,大家就只記得他的版本了。」。

「我的歌通常都很容易懂。我的文字沒有什麼,就只是說故事,」李宗盛這麼說道:「我也許有技術,可我的技術最前提,還是拿來表達我想說的事情。」。

馬世芳則認為,要把故事說清楚,就已經很不簡單。在現今樂壇,並不是沒有好歌,而是一種問題意識的情況,現在的年青世代並沒有意識到鍊字造句的重要性。

「在當代樂壇,多的是小打小鬧、小清新。」馬世芳說,「不是說小清新、小確幸不好,但只有小清新小確幸的時代,最後難免只剩一個『小』字。」

對於樂壇後輩,李宗盛說:「對於50歲,我作為音樂人、製作人,我們必須做好榜樣給年輕人看,即使無法把他們教好,」,他舉了與女兒相處的例子,「我不能夠保證你的幸福,我只能無條件的愛你。」

對那些「怒氣衝天的小鬼」,李宗盛說,我們三十年後再來回頭看你們寫的東西。

當我在唱「給自己的歌」

  

入圍四項的李宗盛,在金曲獎當天無法出席,於是他笑道,假如真的得獎,必須在講座現場先發表得獎感言。

他說,如果得獎,其實最感激的,是幕後的工作人員,他們才是真正成就這個行業的人。沒有明星沒有關係,不能沒有這些人。

「如果得獎,李宗盛要轉身過去跟這些工作人員深深一鞠躬,我以能夠與你們工作為榮!」,他這麼說。

借馬世芳的耳朵,聽整部華語流行音樂史


馬世芳在講座開場前,說了一段話。他說,李宗盛為他寫了一段序,而那段序,好得簡直能直接譜曲來唱。

就在那段序的文末,李宗盛寫道:

請你繼續,
在眾聲喧嘩時代中,為盡心盡力的音樂人掙些許尊嚴。
在荒謬浮誇行業裡,替混沌不明的現象給出諍言補白。
我的耳朵無需借你,你的耳朵當真不賴。

在講座進行中,李宗盛問了一句:下一個五十年的李宗盛在哪裡?下一個五十年的馬世芳在哪裡?

被質問的我們,無法回答他的問題,或許這是個無解的難題;但唯一我們可慶幸,至少在這個五十年,我們擁有李宗盛、邂逅馬世芳。

*本文為馬世芳新作《耳朵借我》之代新書發表會「李宗盛與馬世芳對談」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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