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佩雷斯的75歲生日，是在他的摯友、老資格的出版家奧哈德．茲莫拉家度過的。茲莫拉家裡全是書，他的出版社最新出的一本書，便是佩雷斯的《為了以色列的未來》。派對開得很成功，也合乎早期拓荒者質樸的風格：一群人坐在草地上，聊天，喝著果酒，彈著吉他；陪伴了佩雷斯半輩子的髮妻索尼婭像往常一樣沒有到場，她幾乎從不在丈夫的公事上亮相，包括至關重要的大選，為此，這對夫婦曾受到一些指責。到場的都是一些著名的作家、學者和政治家，像是一場淡淡的告別會，大家都覺得，佩雷斯的餘生將在著書立說中度過。
1998年，一個世紀的尾聲，似乎也接近了佩雷斯政治生涯的終點。
15年後，90歲的佩雷斯再度迎來了自己的生日派對，場址選在了耶路撒冷的國際會議中心，包括美國前總統柯林頓、以色列現任總理內塔尼亞胡在內的一干（前）政壇名人，以及芭芭拉．史翠珊、莎朗．史東等一批文藝明星紛至沓來，共襄盛事，以色列不止一個電視臺直播了活動全程。索尼婭依舊未至，這一次的理由足夠正當：兩年前的1月20日，她去世了，在丈夫的總統任內。
給一位活到90歲的老人祝壽，最好的辦法就是多弄些人到場，不讓他因故舊凋零而悲傷。佩雷斯不一樣，悲傷對他沒有吸引力。在與索尼婭相處的六十多年間，愛妻牢牢地將私事與公事存成了兩個互不相干的資料夾，以至她去世後，人們在佩雷斯的臉上都調不出多少傷感的資訊。他的注意力全投給了公務。在就職總統的新聞發佈會上，有記者問：比你年輕許多的人都想退休跟孫子孫女玩耍了，你呢？佩雷斯答：「別自欺欺人了！孩子們哪兒有興趣跟你玩。……你不可能滿足自己的一切欲望。你得做出妥協。」
兩個截然不同的生日之間，佩雷斯學會了上推特。第二個生日之後，他上了新浪微博。一個年輕國家，配一位元老耄耋總統，這種組合，如能不受人恥笑，那耄耋之人必得有些不凡之處。佩雷斯是開國元老，追隨本．古里安，並從他手中接下了護國者的權杖，卻又不只靠著元老的資歷吃飯：他謙和，好學，能言善寫，克盡忠誠，敞開懷抱歡迎互聯網上的新型社交工具，還神奇地保持耳聰目明和體魄健康。開國初年，元勳們曾用中東地區常見的一種仙人掌果「薩布厄斯」來象徵對新一代猶太—以色列人的期許，它外表堅硬多刺，內裡則柔軟多汁——西蒙．佩雷斯就是最理想的表率。
「國會給了以色列和它的國民一份美好的禮物」——2007年當選總統時，《國土報》的社論送上如是贊詞。兩大性格特點決定了人們對他的印象，一是樂觀，二是靈活機變。一個狀態放鬆、笑吟吟的人，總是比一個繃著臉、如臨大敵般的人顯得更善於應付各種考驗。查查老相片，不管是站在拉賓、沙龍還是內塔尼亞胡邊上，佩雷斯始終是最喜慶的一個；接受諾貝爾和平獎的時刻，他左邊站著拉賓，略微羞澀，右邊站著阿拉法特，面無表情的沙漠酋長；只有佩雷斯笑嘻嘻的，好像看到和平的窄門真的打開了。
樂觀的人常有好的面相。咱們就看看內塔尼亞胡吧，或者看看已故的沙龍總理，把這二位放在佩雷斯邊上，問問大家：誰是好人？不言而喻，孩子都會直奔佩爺爺的跟前去。你看他天庭飽滿，目光炯炯，再看內總理，笑裡藏刀，像個跑場子的投機商人。內塔尼亞胡的妻子，五大三粗還特別愛露臉的薩拉，每天都是人們譏笑的物件，而對索尼婭，人們致以敬意，因為她幾乎從不向公眾索求什麼，因為她堅決地保護自己和丈夫的隱私。她烏黑的卷髮和像炭筆畫過一樣的濃黑的睫毛，精力旺盛的拓荒者氣質，永遠洋溢著生活熱情的笑容；佩雷斯夫婦僅有的幾次公開留影，誰看了都會羨煞。
不過，內塔尼亞胡取得了一樁佩雷斯無法取得的成就：他把危機意識灌輸給了國民，讓他們時刻想著「我們危在旦夕」。佩雷斯，則是相反的作派。他就任總統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桌子挪到正對著辦公室大門的位置，無遮無掩，像個公司的考勤員一樣，就為了第一眼就能看到誰正在走進來。他在總統履新的媒體發佈會上，重申了他的「和平谷」計畫：將以色列—約旦邊界520平方公里的胡拉河谷改造成「和平谷」，讓以色列人、巴勒斯坦人和約旦人都能自由地進入那裡享受風景。
在以色列，和平與安全是對立的，類似民主和自由的互相節制；鷹派們都懂得，「安全」的旋律比「和平」動聽。可是，不管加沙打來多少顆火箭彈，哪怕邊境已經劍拔弩張，老總統仍然和顏悅色地說，我們不但要贏得安全，還得贏得人心。怎麼做到？上任伊始，他就宣稱「又一個和平的機會出現了，我們必須抓住它。這個機會像玻璃一樣脆弱，我們要小心行事，不能隨便扔去一石子壞了局面。」他舌粲蓮花，妙語如珠：「要是我們覺得自己跟風雪一樣純淨，而其他人則是一群煙囪清掃工，我們就哪兒也去不了了。如果我們掌握了主導權，我們就不會被人牽著鼻子走。」
和平之路到底能往哪裡走，佩雷斯並不曉得，他只強調一點，以色列不能做一個被千夫所指的中東軍事強國。世紀之交，第二次「因提法達」爆發，新任總理的鷹派領袖沙龍，決心收拾巴勒斯坦人到處點燃的恐怖之火。由於在選舉中得到佩雷斯領導的工黨的支援，沙龍授予78歲的佩雷斯以外事部長之職，佩雷斯立刻著手說服沙龍，不要跟阿拉法特的巴解組織說，你們必須「百分之百地杜絕恐怖主義行徑」，應該把措辭改為「投入百分之百的決心與行動來遏制恐怖主義」。
在沙龍看到危險和戰爭的地方，佩雷斯看到的是有利於本方的機會：百分之百地鎮壓恐怖主義，以色列自己也能做到，但關鍵在於，我們要把道義包袱丟給阿拉法特，讓別國都看個清楚，不是我們做錯了引起了他們的不滿，而是他沒有管好他的人民；我們要給阿拉法特施壓，同時留有餘地，即使對他不抱太大的期望。沙龍和他的僚屬都說，阿拉法特已靠不住了，要等他的後繼者上臺後，再開啟新的和談；佩雷斯則說，阿拉法特在臺上一天，我們就要盡己之誠一天——畢竟我們有過《奧斯陸協議》——哪怕只是裝裝樣子。
樂觀者有自己的一套做事方式，一套謀略。然而，身為工黨領袖，佩雷斯到底沒能兌現他最根本的承諾：讓猶太民族基於合作而非軍事優勢在以色列的土地上安全地存在。做鷹派可以一條胡同走到黑，做鴿派則不行。沙龍，還有他的後繼者內塔尼亞胡，總是以安全為決策的第一位考慮，而佩雷斯，他是那個屢屢擱下當下的困境不談，叫喊著「讓我們面向未來」的人，基於他習慣性的樂觀主義，他瀟灑的人格，他內心小小的自戀和自負：我們不用總是心事重重，我們可以更輕鬆地完成一些重要的事情。
當佩雷斯第一次登臺喊出「讓我們面向未來、放眼未來、展望未來」的時候，小說家梅厄．沙萊夫就在《耶路撒冷郵報》的專欄裡挖苦說：「佩雷斯先生要我們面向未來，是因為他過去犯了那麼多錯誤，而今天還是無法解決。」他的90歲生日派對，由於身份的變化而成了一個政治事件，因此有了個主題：「面向未來」。席間，壽星老當著在座總身價上億的高朋說：「那麼，讓我們為明天的和平祈禱吧。」激進政論家基甸．列維旋即在專欄裡罵道：老騙子！晚宴上盡是些美國人，沒有一個巴勒斯坦政要，「甚至連一個在以色列醫院裡治癒的巴勒斯坦孩子都沒有」——我們沒看到任何和平的誠意，只看見他在祈禱明天。
可是沒有這份靈活、圓滑、善變、避重就輕，他就不是西蒙．佩雷斯了。你在佩雷斯身上感覺到的魅力，同在曼德拉或在翁山蘇姬身上感覺到的是完全不一樣的。佩雷斯不是救星，不是政治正義的祭司或僕人，甚至也談不上孺子牛式的人物。每年，這個人都會周遊各國，一半商談國事，另一半，像是純享受各國政要的熱情迎迓——他絕對是全世界最受歡迎的政治人物之一。他從未帶兵打過仗，他的政治想像力完全依賴於鴿派的直覺、原則和信念。他聰明地利用自己的時代和環境。他身負重任，卻又跳出其外審視它，像一個情人，一邊履行著、一邊似乎又輕視著政治家的天職——為國族謀太平。
對西蒙．佩雷斯而言，政治是完美的情人，應該靠它駐顏續命，而不應該相反，像可憐的拉賓總理那樣為它捐軀。從佩雷斯在以色列政治史上留下的一幕經典場景中，我們看到的正是這種近乎私通的美德。1997年6月，大選失敗的工黨一片哀怨，黨魁佩雷斯也盡失人心，他決定放棄連任，工黨開全體大會時他站在臺上，望著台下洶洶的拳頭、一張張失望的、忿忿的、疲憊的面孔，老頭兒裝出一副不明就裡的樣子：「啥，我輸了？」台下大罵：「是的，你輸了！」
「我對她一見鍾情。她是我一生所愛。這份愛將在我心裡延續，直到我闔上雙眼。」在索尼婭的葬禮上，戴起了傳統的猶太小帽的佩雷斯向亡妻致悼詞，她為他打理了私人世界的一切巨細，並把家務之外的主要精力都投入了慈善：和病殘孩子臉貼著臉擁抱，趴在地上給孤兒院擦洗地板。沒人質疑她是否配得上丈夫授予的讚美：「她最首要的品質，就是做自己——不事造作，不帶一絲偽善，也不求任何回報。」
睿智的佩雷斯也應該不止一次地想過，自己將來會得到怎樣的悼念：必定會有人提到他和索尼婭忠貞不貳的一生，也必定會有人提到2005年，他退出從29歲以來就一直效忠的工黨，轉而支持阿里爾．沙龍的前進黨一事。不顧一切尋求出軌的，往往是那些婚姻穩定的人，他們自信、健旺、率真，自認為可以比其他人涉足更多的冒險。面對群情激昂的問究，佩雷斯的回答坦率而實際：「現在嘛，我認為沙龍才是和平的希望。」
這世上家喻戶曉、眾望所歸的「智者」已經很少了，經受了20世紀殘酷的歷練，還能保持沉著的微笑，還能像青年一樣慷慨地說著「面向未來」的人，當得起「智者」的稱謂。不過我想知道，如果索尼婭還在，登上互聯網社交工具這種模糊了公與私的界線的東西，佩雷斯先生會不會覺得有點彆扭。在微博，主頁君向中國網民問好，他91歲了，頭像的背景色是一片連人民網都不再使用的政治紅。
【關於西蒙．佩雷斯】
在以色列政壇有「常青樹」之稱。佩雷斯1923年出生于波蘭，從政已有50多年。佩雷斯此前曾任以色列總理，擔任過財政部長、外交部長、國防部長等多個內閣重要職務，並獲得1994年諾貝爾和平獎。在近84歲時登上政治職位頂峰。2007年7月15日，他離開了供職48年的議會，同時宣誓就任以色列第9任總統。
＊作者為中國獨立記者，書評人。（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http://goo.gl/fnAe3v，責任編輯：代金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