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評析:「無名氏」的生命尊嚴─評賈樟柯的《天註定》

2014-03-23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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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賈樟柯電影《天註定》看到了小人物的生命尊嚴,卻沒改變他們「天註定」的生命悲劇。(電影劇照)

導演賈樟柯電影《天註定》看到了小人物的生命尊嚴,卻沒改變他們「天註定」的生命悲劇。(電影劇照)

小象霍頓每天在森林裡過著快樂的生活。有一天,一粒塵埃飛馳而過,想像力豐富的它竟然聽到塵埃上傳來呼救聲。無論大家怎麼嘲笑它,霍頓堅信,塵埃上有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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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們看不見,但並不表示他們不存在。」「A person is a person, no matter how small (生命就是生命,無論多麼小)。」霍頓是對的,在那顆隨風飄蕩的塵埃裡,有一個Who-Ville(無名鎮)。在這個無名鎮上,生活著無數快樂的居民和一位盡心盡職鎮長,他有96位女兒和一位兒子,可以同時端97杯水給孩子們。

可是,他們的世界太小了,沒有人聽見他們知道他們的存在,更沒有人知道他們面臨的滅頂之災:一陣風一片落葉一隻螞蟻,對他們來說都是難以預測與難以抵擋的天災。幸虧,小象霍頓聽見了。

不知為什麼,賈樟柯的《天註定》總是讓我想起這部根據蘇斯博士的兒童繪畫書《霍頓聽到了無名氏》(英文原名為“Horton Hears a Who”,通常翻譯為《霍頓與無名氏》)改編的動畫片,覺得導演賈樟柯便是小象霍頓,當那些卑微如塵埃的生命在我們面前飛馳而過的時候,似乎只有他聽到了那些無名氏的聲音,並認真地展現給我們看:﹂A person is a person, no matter how small (生命就是生命,無論多麼小)。」

《天註定》一共講述了四個人的故事:

姜武扮演的胡大海,是山西一位農民,因不滿村幹部和煤礦老闆的受賄貪污,上告無門反被毆打嘲笑,最終用槍把這些「動物」殺了。

王寶強扮演的三兒是四川某個村莊的青年,村裡的年輕人多出去打工;三兒也不「例外」,常年在外持槍殺人搶劫錢財,然後將錢寄回家。

趙濤扮演的玉兒是湖北一位貧家女,在一家按摩店做前臺,戀上一位有婦之夫,卻得不到婚姻,並被對方妻子當眾毆打。在上班的時候,又被客人毆打最終抽刀殺人。

小輝是剛到東莞打工的湖南少年,在一次上班途中和工友說話,導致工友受傷不願承擔責任而逃走,換到一家夜總會上班。喜歡上了一位小姐但愛情無望又逃走,再到另一家工廠上班。接著被過去工友的找到,又無力再給家裡寄去一分錢,最後從宿舍一躍而下。

稍微關心時事的人,都不難看出這四個故事取材於曾經轟動一時的胡文海案、周克華案、鄧玉嬌案以及富士康跳樓事件。

在看過幾位作家新聞串串燒的小說後, 在看《天註定》之前,我不敢有過高期待。我甚至還堅定地相信本雅明所說,「講故事這門藝術已是日薄西山」。在媒體發達的今天,小說似乎已經一次一次敗給新聞了。難道電影就會好些嗎?我不敢肯定。因此,在看《天註定》之前,我便在腦中劃了一根警戒線。

然而,這次我多慮了。在整個觀影過程中,我不僅忘記了這些故事來源於轟動一時的新聞事件,而且宛若看到本雅明所推崇的傳統藝術的「光暈」。雖然,本雅明認為這種光暈不太可能在機械複製時代的電影藝術中存在,但我卻在《天註定》中卻明明白白感受到那種獨特的本真的光暈:雖然這個光暈是如此壓抑悲憤,卻充滿了生命的尊嚴,每一條獨一無二的生命的尊嚴。

很顯然,與新聞事件不同的是,出色的講故事的人賈樟柯毫不在意情節的完整,而是通過充滿張力的細節,不動聲色地展示四位不同地域不同性格的人,如何在各自生活中一點一點喪失自己的尊嚴,最後在生活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之間,選擇了一條相似的路:殺人,殺了別人或是自己。這種相似的結局,讓四個不相干的故事,有著某種內在的邏輯統一性,莫非天註定?

也正是這些細節,不僅讓這四個荒誕不經血腥殘忍的故事變得合情合理充滿人情,也讓四位殺人者充滿尊嚴:

胡大海活脫脫是一位逼上梁山的草莽英雄,在「林沖夜奔」的戲臺後面拿起了槍。

獨行大盜三兒殺起人來心狠手辣,卻在滿天的煙火中,覺得「只有槍響的那一下才有意思」。

玉兒像所有女孩一樣,渴望有一個好婚姻,卻成了失敗「小三」,無處可逃的她只有躲在一輛靈蛇車上,接受另一位淪落人遞上的一塊紙巾擦去嘴角的血。

流水線上的打工少年小輝,既無力負擔工友的醫藥費,更無力負擔愛情,甚至無力負擔家中生活。

為什麼四位有情有義的人會如此呢?三兒在別人拜神的時候,點了三根香煙拜鬼:別怪我。要問就問老天爺去吧。莫非天註定?

在中國當下導演中,賈樟柯是少有的有著明確責任感的導演。他曾說道:「我想用電影去關心普通人,去尊重世俗生活,在緩慢的時光流程中,感覺每一個平淡的生命的喜悅或沉重。」「《三峽好人》希望賦予那些低調的不華麗的最平實的人以尊嚴,同時也賦予了導演本身的尊嚴。」

很顯然,《天註定》依然延續了其電影的主題與責任,只是這一次,賈樟柯將鏡頭對準了那些殺人犯,對準了那些殺了別人或是殺了自己的殺人犯,賦予他們以生命的尊嚴。因此,與賈樟柯過去電影《小武》《世界》《三峽好人》相似,《天註定》似乎依然可以輕易貼上「寫實」「人文關懷」「底層人物」等標籤,以及「暴力」「荒誕」等標籤,但這些標籤似乎並不能解釋賈樟柯電影的獨特性與魅力所在,反而抹殺了那種獨特「光暈」,因為能貼上這種標籤的作品幾乎氾濫成災。

在臺灣接受採訪時,賈樟柯說,電影的細節與想像其實並非來自新聞事件,「主要來自訪談與自己的生命經驗。在劇本寫作過程中,他一方面深入東莞的流水線工廠,採訪類似事件的當事人,一方面基於對農村的理解來想像。他說,出身山西農村,他完全可以理解大海的行為動機,『因為那就是我家鄉的故事。』而全中國的農村都很像,年輕人外出打工一去不復返,村裡衰敗只剩下老人小孩,『回來鄉下真的沒意思,除了打麻將、打架,還能做什麼?』」

深入訪談與生命經驗,這或許能夠解釋《天註定》為何如此真實,但依然不能使我感到滿意。當無名鎮所坐落的那顆塵埃飄過的時候,森林裡許多同樣善良的動物也在場,只有那頭憨憨純純的小象霍頓能聽到他們的聲音,並給予那些看不見的小小人以同樣的尊敬。為什麼霍頓聽得到?為什麼賈樟柯聽得到?

電影《霍頓聽到了無名氏》有著一個美好的大團圓結局:無名鎮上所有的小小人一起大聲喊:“We are here! We are Here!”,並用盡各種辦法讓聲音變得最大,終於,這個聲音被霍頓的世界聽到了,這不僅拯救了霍頓,更是拯救了他們自己。

《天註定》結尾卻無盡悲涼:玉兒從湖北來到胡大海的山西,隱姓埋名,回頭,亦笑亦哭地看著古老戲臺上的那一出永不落幕的「蘇三起解」。誰來拯救他們?莫非天註定?

*作者為中國旅美自由撰稿人(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http://dajia.qq.com/blog/382093021506251 ,責任編輯:余江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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