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台灣(1):人文是社會發展的核心

2014-03-09 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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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台灣是最值得珍惜的資產(圖為朱宗慶打擊樂團,取自臉書粉絲頁)

人文台灣是最值得珍惜的資產(圖為朱宗慶打擊樂團,取自臉書粉絲頁)

這個主題似乎是脫離了「務實」的脈絡,談當代人文問題相對於各位的工作經驗,這是一個「虛」的題目,但是這樣一個「虛」的主題,為何對我們這麼重要,而且在一開始就要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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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的領域空間

「人文」這兩字是社會中常常出現的字。「人文」就如同是一個高度安慰劑的東西,代表很多正事正活幹完了,覺得疲倦了才要人文,因此人文像是一種心靈雞湯、打禪七、或是聽一場音樂會。但是,「人文」真的是這樣一個東西嗎?

要了解「人文」的意思,必須先了解「人文」的相反詞,「人文」的對立面就是自然,但我們今天要講的人文不是在這個脈絡思考。今天講的人文對立面,是技術性或是專業性的。簡單說,人每天生活有很多需求;食、衣、住、行、育、樂,功能性的需求,我們就用各種技術專業性的取向去解決這些需求。

在這樣的一個社會,食衣住行育樂之外,會有「人文」的領域空間嗎?我在想這樣來看,我們要做很多事情來滿足人生活的需求,這些都是功能性的活動。但是怎樣進行功能性的活動,例如穿衣服,我們要有發達的服裝業、紡織業設計業,接著看我們怎麼穿衣服,怎麼樣的衣服是可以喜歡滿足的?這部分就包含了「人文」思考的面向與空間。

為什麼一定要留下一定的空間給人文?在幾百年的文化中有個特色,開始的時候,因為需求要穿衣服,天冷穿多天熱穿少,接著看看自然環境的物資決定你穿怎樣的衣服。接著,決定我們穿什麼衣服就是既有的文化、社會規則、習俗。今天,我們想怎麼穿衣服,當然經濟的考慮是最主要的,還有舒服,再來是社會性的考慮。

人文的概念之所以受到威脅,讓我們認為需要拿出來討論,因為本來人文是讓我們決定怎麼樣從事功能性的活動,但是功能性的活動本身轉過來,把人文的考慮慢慢排出去,再把另外一些功能性的考慮拿進來,幫我們決定怎樣進行功能性的活動。

再舉個例子,到醫院看病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最有效率的方式來解除人身上的病痛;另外有一種是有人文精神的醫療活動。我們從事醫療活動,這是很功能性的活動。我們希望在從事醫療活動時,多一點人文的因素,這不只是醫生和病人,而是兩個人間的關係。醫生不只是技術人員,他也有感覺、道德、價值觀;病人也不純粹是病人,他有病痛、有困難、有需求。

幾百年的人類發展內,除了經濟因素,我們憂慮的是:在從事功能性的活動時,功能性的考慮是不是應該想我們作為人該怎麼彼此相待?該如何進行食衣住行育樂?這些都是我們在思考「人文」的概念時會討論到的。

第二個問題是:為什麼人文出現危機的現象?我們越來越不清楚人與人之間該怎麼相處,所有功能性活動都是人在執行,為了滿足人的需求而做,人是什麼意思?傳統社會對於一個人,該是怎麼樣的人、該怎麼想事情,傳統社會會有比較完整的發展,答案多來自宗教,對於人該怎麼樣行動思考彼此相待,我們都比較清楚。另外一個來自於聖王,或是道德權威。例如醫病關係,醫生不會覺得他只是一個專業的人,他會覺得醫生的角色是在他所受的訓練裡面,可以在天地人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可今天的社會完全相反,我們沒有傳統的權威道德資源、宗教資源為我們提供人的概念。

當我們在說做一件事情該怎麼做,一個醫生該怎麼面對病人,常用的通俗字眼就是倫理或是道德。醫生對於什麼病打什麼針、吃什麼藥,技術問題都已經知道了,他要怎樣的態度讓他行動?而「人文」就是告訴我們,該用什麼方式從事功能性的活動,以及我們怎樣在倫理的意義上,去做合適的功能行動。如果我們不太確定人該表現出什麼面貌與具有什麼特質,我們就很難知道倫理道德,以及該怎麼活動的規則。

從「實然」到「應然」

這是根據美國有一位倫理學家麥金泰爾(A. Maclntyre)的一本書,他說所有倫理道德規範性的思考,關於我們該怎麼做一件事情的思考,都有一個基本的假定:我們都有一個「實然」的人(man as he is),並且會設定一個理想的狀態,「應然」的人(man as he should be)。

那所有規範性的思考告訴我們,怎樣讓人從「實然」的狀態過度到「應然」的狀態。麥金泰爾告訴我們,我生來這個樣子,有七情六慾各種慾望,照這樣下去,我就只是一個「實然」的人。但是我們會對人有期待,例如一位醫生不能因為自己的喜好、情緒來選擇病人。傳統社會中人與人相處的觀念更清楚,人文的概念更出來,因為傳統對於人應該是什麼樣子有一套現成的答案,這套現成的答案來自基督教、佛教、儒家思想,都沒有關係。

這些道德的權威價值的源頭告訴我們人該是什麼樣子,因此我們該怎麼做事就很清楚。因此麥金泰爾就告訴我們,人類從進入現代以後,對於人該是什麼樣子,就已經沒有答案,因為上帝已經死亡,傳統的權威已經崩潰,道德的宇宙也沒有意義,這就是世界的虛魅,世界已變成機械化的運作。

我們對於人應該變成什麼樣子沒有答案。我們要道德,可道德要具有什麼內容?我們不知道道德要讓我們變成什麼樣子。我的意思簡單講,當我們沒有外在權威提供一個關於人類的理想狀態時,我們每個人能做的事情就是根據我們的專業去做,但該如何去做?我們找不到答案。

人文或人道主義,相信我們不需要超越的權威,不需要傳統的力量來告訴我們該怎麼做,我們可以靠自己思考、精神去找到一個答案。我個人對人文主義的思考比較有懷疑,是因為大部分的人文思考是把人放在崇高的地位,崇高的地位就是相信人可以決定人應該變成什麼樣子,但是人真的能夠決定嗎?

我們曾經想像過很多烏托邦,想像人應該在追求什麼,但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不相信從十八世紀開始的任何一個烏托邦,還有人相信。你去看學術界的人去做的問題越來越零碎,年輕人討論的問題沒有經驗,看世界越來越局部。這是因為每個人的生命經驗只能照顧自己某一階段前後的連貫,在思考、看事情都越來越零碎化,這反應出因為我們找不到一套完整的答案。人文主義到今天為止都克服不了這個問題,可能大家覺得我這是悲觀的想法。

我想我跟各位一樣,相信我們可以追求一個更好的社會,把人類帶到更好的狀況。這些經驗成就回頭算算,在什麼意義之下,我們今天的人、社會是進入到一個好的狀態?這個問題是一個要求,要求我們要相信我們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意義在於我們會說社會進步、人在進步。

進步就要面對一個問題,是否有一把標尺,可以測量進步?讓我們可以根據這把尺說二○一三年是比一九八○年的台灣好,我們能找到這樣的尺嗎?我相信大家心中有很多的答案,這些答案都要記錄下來,都是很可貴的成績單。

在人類的歷史發展來看,過去二、三十年做過的事情,相對過去二、三百年來人類歷史的發展,我們能否找到一個明確的說明我們做的事情的確有意義,就是人類社會有意義。醫藥、知識範圍、科技的進步是有進步,可是這些能力純粹從能力而言,不見得是我們立刻跨越的,所以二十世紀以後我們多少是懷疑的。

我對台灣的社會進步很關心,要承認進步就是要承認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另外一方面,我也對動物保護很關心。可我會想,我們只是想要表達對動物的愛心,難道動物保護不代表說人會變得比較好嗎?我找不到一個明確的答案。

我想講的是,我開始相信我們人類是有道德進步,要讓這個社會、人類的進步找到標尺。若找到這個標尺,會讓我們更清楚知道人應該變成什麼樣子,不需要靠宗教、傳統、或是靠對人的能力過度關注,而是對於人平實的瞭解,而使社會變得更好。

看看過去人類的歷史上,人類的進步有延續性,而且的確是讓我們自豪的改變。整個人類過去二、三百年最重大的兩個改變,影響的人為多:一個是男女平等,消除性別歧視;第二個就是消除族群種族的歧視。

人類有很多重大知識、科技上的突破,例如政治上發展民主制度,民主制度逐漸擴張;經濟上發展資本主義,人類生產逐漸發達。這些進步帶給我們更多功能性的滿足之外,有沒有使人、社會變得更好?

而男女平等與族群平等的確做到了讓人與社會變得更好,這是人類兩、三百年來最重要的成就,因為影響的人數最多,像是女性是人口的一半,族群的平等是除了白人之外我們還有很多的種族。

在族群、性別平等後面,是代表什麼樣的價值、是假定人是什麼樣的看法。﹁平等﹂就是重視對方的感受,承認對方的感受跟我的感受一樣重要,他們的生命與我的生命一樣重要。所有人類造下來了罪孽、鮮血,都是因為沒有掌握到這層意義。女性受到的壓抑迫害,有色人種受到的壓抑迫害,是影響到多少億的人口。我們沒有把別人看得跟我們一樣重要,如果打破性別、膚色與文化,就開始了對於人的了解,以及人應該變什麼樣子。人都有一輩子生活要活,每一個都不應該破壞別人的生活,每一個人不應該把別人當成自己目的的工具。聽起來很口號,但口號背後的涵義是很深重的。若能掌握這些背後的想法,我想我們應該能找到一種「人應該變成什麼樣子」的基本想法。

人與人關係中間人文的態度

我們對於別人要有真正的關懷。「關懷」一詞又好像很空洞,我覺得「關懷」要有三個意思:第一個意思是你真的注意到了別人的遭遇,關懷一個人就是我注意到那個人;第二個是我會去判斷我覺得別人的遭遇是不是公正的。路邊的乞丐大部分的人注意到他,但不會去想為什麼他會是今天的樣子,這很自然的,因為同情心與注意力有限,不可能完全去看他的遭遇是不是他應該得到;第三個意思是在我個人的關係中,有這樣一個人受到不幸的遭遇,而這個遭遇並不是他應該得到的,我自己的生活會受到什麼影響。

如果我們在從事每一件功能性活動時候,並不是把人看成從事功能性活動的因素、工具或是幫手,而是注意到他的遭遇,認知他是我一個關懷的對象,我們就找到人與人關係中間人文的態度。

當有人覺得台灣民主化發展有什麼特別意義的時候,我卻對台灣民主化本身的過程能說得越來越少。但是過去三十年,台灣在民主化的旗號之下,所包含的豐富內容與留下的東西有三:今天台灣社會相對而言是高度平等社會,平等不是只有經濟金錢的角度,是指人與人之間的;第二個就是這個社會裡面我們會注意到有沒有公平的規則在其中;第三個就是我們開始對別人不是只有猜忌、防衛,可以對陌生人表現一種關懷友善。這三點若大家注意到,跟我們文化相當接近的中國大陸人來台灣,她們對我們的這三點也特別的重視、欽佩與珍惜。

這回到我剛剛講的,台灣社會所謂的「人文」不是因為我們有文化部、雲門舞集、兩廳院,這都是功能性的,滿足我們對於精神滿足的需求。我們的「人文」展現在上述的三個方面。

因此,我想強調的是,「人文」是我們在從事功能性活動時,對「怎樣看待人」,我們可以找出一個標準,不是憑空想像的,而是過去幾百年來,兩個最重要的改變:性別與族群關係的改變,並從這種改變中看出人的關係應該是如何。

專業該怎麼做,大家都很清楚,專業的規則放到社會上,讓社會更具有人文。台灣已經累積下來一些東西:平等、公正、對別人的信任,試著把這些放到你們的專業之中。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人社所副研究員、《思想》雜誌主編/本文選自余紀忠文教基金會最新出版《決定台灣的29堂課》,原題為:〈檢視當代人文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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