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評析:晚年魯迅亦遭冷遇─兼議成名的難度

2014-02-16 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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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在北京師範大學演講,聽講學生空前熱烈(圖片源自網路,取自騰訊大家網)

魯迅在北京師範大學演講,聽講學生空前熱烈(圖片源自網路,取自騰訊大家網)

魯迅高名垂千古,晚年聲震寰宇,還會遭冷遇麼?可惜,這只是後人的感受。文化名人大多生前寂寞,不遭冷遇或吐槽攻訐就算不錯了。很簡單,如果不是走在俗眾前面,見識超拔,貢獻獨特,何以成名?憑什麼得到後人「供奉」?而所謂「思想深刻」又必以超越世俗為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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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文化名人都像文體明星一樣「通俗易懂」,沒有一點坡度高度,何來深度厚度?換言之,古來聖賢皆寂寞,實在是一句來自歲月的深刻提煉。一方面站得高才能看得遠,另一方面曲高勢必和寡,無法與俗眾保持一致,加上評價標準不一,再摻雜各種個人意氣,難得同代人認可,也就成為各路文化名人走向成名必須支付的「學費」。

1932年11月13日,魯迅北上探母。幾個北平「左聯」文學青年得訊,很想拜訪偶像,但不知魯迅住處。幾個青年中,王志之與北平師大國文系主任錢玄同相熟,長篇敘事詩《西山行》曾得錢玄同青睞,大家便推他去見錢玄同,探問魯迅住址。王志之義不容辭接下任務,像往常一樣走進系主任辦公室。錢玄同也像往常一樣態度和藹:「有什麼事嗎?」王志之說明來意:「知不知道魯迅先生的住址?」錢玄同臉色突變,由晴轉陰,兩目圓睜,盯了王志之很久,怒衝衝回答:「我不知道一個什麼姓魯的!」

錢玄同(1887~1939,錢三強之父),魯迅老相識,曾經的戰友和同志,魯迅成名作《狂人日記》的約稿編輯。若非錢玄同的催促,1918年正在埋頭抄古碑的魯迅,還不一定會寫這篇改變他人生走向的《狂人日記》。錢玄同這會兒的反應與表現,可知他與魯迅的關係已相當……王志之遇此打擊,趕緊退出,等在門口的同學見錢主任如此態度,十分驚奇,低聲說:「走,另想辦法去!」他們終於打聽出魯迅住在宮門口西三條,但不知牌號。次日傍晚,三位文學青年上宮門口西三條挨家敲問:「姓周的南方人住在哪家?」沒問幾家就找到了。一個老媽子來應門,聽說是師大學生:「等我進去看看在不在家。」估計求見者較多,女傭已很熟悉「套路」。學生謊稱:「周先生同我們約好的,一定在家。」邊說邊闖進來。

魯迅穿著毛衣、拿著煙捲迎出來,不斷點頭,連說:「快進來,快進來,外面很冷。」進屋坐定,學生一個個自我介紹,魯迅取出美麗牌香煙招待,「一見如故」。王志之憶文:「在地位如此懸殊的長者面前,實在是很難得的知遇之感。」其間有人來訪,魯迅都推拒了。魯迅不僅答應為青年們的《北方文學》撰稿,還答應上師大去講演,後天(周日)下午,題目《再論「第三種人」》。

三位文學青年從魯迅處興奮辭出,背著北風、踏著月色,感覺溫暖,渾身是勁。次日,他們在琉璃廠師大本校、石駙馬大街院貼出海報,再上西三條與魯迅約定明天來接。雖說魯迅甚得青年尊崇,但在同輩學人中,就沒這麼吃香了。

1932年11月27日,六七級西北風,學生租了一部汽車去接,車資每小時一塊錢。他們準時到達,魯迅剛吃過午飯,穿一件灰布長袍,戴一頂很舊的呢博士帽,揣上一盒香煙,走在一間房室門口:「媽,我到師大去,很快就能回來。」走出家,見停著汽車,很意外:「你們還租來了汽車?」上車後再問:「是學校租的車嗎?」王志之吐槽:「學校還租汽車呢!連我們要來見周先生,都把錢先生得罪了。學校並不歡迎周先生,我們同學歡迎!」接著說了錢玄同的「表現」。

魯迅憤曰:「錢玄同也未免太囂張!只有他那一套才是對的,別人都不對!」

一進學校大門,學生紛紛圍上來。王志之等組織者原想領魯迅到休息室暫歇,可休息室、準備室、辦公室、教室都上了鎖,明顯要給魯迅吃「閉門羹」。學生一陣怒駡,只好到學生自治會。一進去,形形色色提問不斷:

「阿Q是正面人物還是反面人物?」

「要怎樣才能把文章寫好?」

「周先生為什麼不來教我們?」

「周先生,你這頂帽子戴了多少年了?」

演講場地只好選在風雨操場,無奈太擁擠,視窗都塞滿人,秩序安靜不下來,後面的人不斷叫:「聽不清!聽不清!」魯迅回身問王志之:「怎麼辦?」有人喊:「到操場上去!露天講演!」

那張流播甚廣的魯迅演講照片,就攝於這次活動。那位教聯拍攝者起初一直拍不好,因為魯迅不配合,一直躲鏡頭。他只好向王志之救援:「請你告訴周先生,我們要給他照一張相。剛才我們給他照相,他總是往一邊躲,怎麼也照不好。」魯迅聽後:「他不事先打個招呼,我知道他是什麼人?」魯迅警惕性很高呵!

演講結束,掌聲陣陣,學生不願散去,喊起來:「再添一點!再添一點!」無奈,魯迅只好再添了大約五分鐘。

回程中,魯迅得知台靜農已為自己買好回滬車票,轉身告訴師大學生:「我這次剛到就聽有人說:魯迅又捲土重來了。現在,他們可以放心了,我又捲土重回去了!」[ 注]

魯迅這趟北師大講演,純屬民間行為,不僅未得同輩「附和」(聽眾中未見中年人),還吃了師大官方的「閉門羹」。

僅僅根據這則史料,大致可見魯錢兩人的相互「打分」,窺知那個時代的學人觀點分歧甚大,「和諧度」甚低。

時代浪尖上的中年名角都遭如此冷遇,何況走向成名的青年!青年都渴望承認,又最不容易得到。而所謂「社會承認」,既需要時間,也需要距離,一定的審核與篩選也是必須的。同輩同代腳碰腳,又處於相互競爭,欲得對方承認,難上加難,遠比承認古人前人更難,標準更高。魯迅晚年都只有這點待遇,忍受同輩同代的挑剔、貶低,實在也是走向成名的「必修課程」。

社會太擁擠,人人想成名,而能夠成名的又只能是少數。筆者執教浙江廣電高專14年(現為浙江傳媒學院),僅僅教過的播音、主持專業的學生至少五六百,二十多年過去了,能夠在各級電視臺出鏡「成名」的不到10%。如今電視主持人茬茬層層,誰還一個個記得住姓甚名誰?至於想在文化界揚名立萬,入門既易,遂願便難。只能一點點暗暗攢力,品嘗過程,滋味人生,對成名成家這樣的好事,大概只能用徐志摩那句名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注/王志之:《南征北戰集》,貴州人民出版社1985年6月第一版, 第195~200頁。《魯迅日記》,載《魯迅全集》第15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0~41頁。

*作者為上海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原文刊載於騰訊大家網http://dajia.qq.com/blog/364083076751571,責任編輯代金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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