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雄專文:土爾扈特的男人一定要去阿爾泰山祭拜冷峰鄂博

2019-11-17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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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阿爾泰山最高的冷峰4374公尺。(海中雄提供)

蒙古阿爾泰山最高的冷峰4374公尺。(海中雄提供)

十六世紀末,土爾扈特人由新疆移居至蒙古欽察汗國所屬、裡海北岸的伏爾加河大草原;直到十八世紀,一方面迫於俄國凱薩琳女王的欺壓,一方面清廷剛平定「準噶爾之亂」,強人已除,族人興起「逐鹿」故土的雄心。1771年1月5日,由喇嘛占卜選定的東歸「吉時」已到。無奈上蒼作弄,那年冬天伏爾加河竟沒有凍結,西岸族人無法渡河相會,東岸的族人卻已殺官造反,不得不走,在兵源減半的情況下,這群扶老攜幼、帶著金銀細軟、趕著數十萬牲口的隊伍,八個月後終於抵達伊犁,十六萬餘人僅存六萬多人,其中就包括了作者的先祖王津家族,這就是歷史所說的「最悲慘的遷徙」。原本的爭雄野心成了「歸順」,乾隆皇帝還喜孜孜立碑,題為「土爾扈特全部歸順記」。

2019年秋天,滿載著父親生前的期盼回到家鄉,蒙古西部的科布多省布爾干縣,參加土爾扈特族人的祭山儀式。當攀上山巔之上的稜線,點香祭拜後,俯視父親思念的家族遊牧山谷,高崇的大山之間,寬廣遼闊粗獷原始的大草原,我終於明白父親的思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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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阿爾泰山脈奼紫嫣紅瑰魅多嬌,九月初依舊處於旅遊旺季,因飛往西部的機位難訂而滯留烏蘭巴托二天。抵達科布多機場後,友人就嚷著行程已遲了,直奔第一個目的地吧!去位於曼汗縣的三藍之洞看一萬年前新石器時代的岩畫,那有一幅最著名也最特殊的、用紅琥珀色畫在岩石上的一隻飛奔跳躍的動物畫,這在蒙古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看那頭部像似奔跑的羊,但卻有條尾端上揚的長尾巴,讓人無從比對是何種動物,有說是遠古進化前的黑尾野山羊,總之,留下了一個史前疑問。

離開岩畫洞窟已傍晚時刻,為搶時間趕到縣裡投宿而抄近路,車走在兩山之間峽谷底部的河床路上,天黑霧濃飄著細雨,在亂石之間顛簸起伏像似匍步前進的速度,顛得空腹直冒胃酸。接近午夜到達曼汗縣裡,摸黑找到睡眼惺忪的縣長,開了一間有5張床的房子給我們過夜,桌上放了二條乾硬的禾雲孛兀(長條烤餅),我們胡亂就著水吃了幾口,到屋外草地上方便後,進屋倒在床上和衣就睡了。早上起來因昨夜下雪山區已是一片銀色景象,原本要繞著山邊草原土路去布爾干縣,但我要求重走昨夜的河床路,在阿爾泰山著名的崖壁峽谷之間,欣賞千變萬化獨特型態的岩壁,我對昨夜的艱辛釋懷了。

三藍之洞內一萬年前新石器時代岩畫,紅琥珀色的黑尾野山羊。(海中雄提供)
三藍之洞內一萬年前新石器時代岩畫,紅琥珀色的黑尾野山羊。(海中雄提供)

蒙古年度民俗活動那達慕大會,全國都在夏季舉行,唯獨土爾扈特人在秋季舉辦,因為打草過冬的準備完成了。而今年又逢四年一次的江格爾史詩文化祭,綜合了傳統賽馬、射箭、摔角的競技,還有藝文活動及大型歌舞劇的演出,各式各樣的精彩活動於一周內舉辦,當然其中最重要也是最傳統的就是祭山儀式,也是此行最重要目的,完成父親的期待,也是我繼起傳承之路的開始。

我在祭山活動開始前一天到達布縣,親友先帶去屬於我們家族的遊牧山谷,車停在半山腰後攀上山巔之上的稜線,點香祭拜後,俯視父親思念的家族遊牧山谷,高崇的大山之間,寬廣遼闊粗獷原始的大草原,我終於明白父親的思念了!

接著驅車前往縣境內最高山頂上的哈魯勒鄂博,那是保護全境土爾扈特族人的山神鄂博,其造型特殊是用石頭疊起來的,這在蒙古高原上極為罕見,而且周圍十幾公里內並無此種石材,因此更添神話的傳說。相傳在古代,當地發生瘟疫死了很多人,王子向上天祈求,願犧牲自己以護黎民百姓,在山頂挖了個洞,王子趺坐其中再以石塊堆疊其上成鄂博,王子日夜不停吟唱祈禱之詞,連續七日之後漸平息寂靜,而此時瘟疫之災也厄解了。

布爾干縣境內最高山頂上的哈魯勒鄂博。(海中雄提供)
布爾干縣境內最高山頂上的哈魯勒鄂博。(海中雄提供)

另外還有一個較為淒美的傳說,當公主愛上了俊才青年,但因出身於普通牧民之家,不為老王爺所接受,而將其押至山頂挖個洞推入其中並以石塊蓋住。青年在洞中以淒美的歌聲吟唱對公主的思念,七日之後歌聲漸漸微弱止息,公主悲痛刺心,許願建鄂博奉祭山神以護她憐愛的青年,更祈求山神庇護廣大的草原牧民。這是土爾扈特族人返鄉必去祭拜,祈禱山神祖靈護佑的哈魯勒鄂博。

當我們車停在山坳之處,仰望山頂上宏偉的鄂博,心中泛起了父親給予的力量,揣上一瓶礦泉水邁步攀上去,一路停下好幾次喝水、看風景,當到達山頂時,我張開雙臂擁抱並用額頭頂禮著鄂博,大聲呼喊著:我回來了!焚香祈禱後,拿著馬奶及米粒順時鐘方向繞行鄂博三圈同時灑祭山神。此時雲飄過來,風吹的低吼聲夾著急促細雨打在臉上,彷彿在為異鄉的子民洗滌一身塵埃,回家了!

離開山區找到小湖邊牧民居住的地方,請了牧民騎馬帶路去看北亞草原留下最讓世人驚豔的突厥石雕遺跡。1400多年前,在隋唐時代,此地區是突厥人活動的地域,據《隋書.突厥傳》記載,突厥貴族有在墓葬之地立石像的風俗,其所雕刻的正是墓主人的光輝形象。當我依著石像拍照留念,友人驚呼:哇!你們好像啊!

布爾干縣草原上的突厥石雕。(海中雄提供)
作者海中雄(圖右)與布爾干縣草原上的突厥石雕。(海中雄提供)

祭山活動日的清晨,布爾干縣土爾扈特人的4大氏族:王津、貝林、泰吉、和碩特,已在縣府前集結坐滿幾十輛車一同出發,一路浩蕩前行一個多小時到達首站,柏勒塔鄂博。此時女人帶著小孩留在山下,因為女人是禁止上山參與祭山儀式,也因山勢陡峭碎石易滑為小孩安全而留其在山下。此時眾人在喇嘛帶領下開始攀向山頂上的鄂博,因上山無既有的路徑,大家也依各自情況而找尋安全的方向攀爬上去。眾人在喇嘛誦經聲中焚香祈禱,並將準備的祭品祭拜於鄂博之上,繞行三圈後席地而坐,聆聽感受喇嘛誦經祈福山神的護佑。

儀式結束後眾人下山驅車往下個地點,達希旺吉勒鄂博,這是成吉思汗曾特別祭拜過的聖山,也是我們王津氏族主祀的鄂博,建在山前平地上,是一座範圍很大的高規格鄂博,五彩的經幡、藍色的哈達纏繞著整個鄂博,在豐富莊嚴中透著薩滿神秘的氛圍。眾人在喇嘛誦經聲中依序進行傳統的儀式,同時婦女已在一旁擺好了豐盛的食物,讓人邊吃邊聊等待儀式結束再去下個地點。最後到達呼赫朱爾鄂博,此山更高更陡峭全是碎石坡,好多年長者停在半山腰處向著山頂遙拜,當然我也停下來了。此時友人靠近問需幫忙扶我上去嗎?我點點頭後,一人在旁扶著一人在後推著,我手腳並用就攀上去了。此山頂上地方有限而人也太多,眾人上來後即席地而坐,雙手合十聆聽喇嘛誦經,祭拜後再依序下山。隨後我去親戚家與族人團聚,豐盛的家鄉菜餚讓我飽餐一頓,大家聊著生活近況,人越聚越多,有我的長輩也有我的孫輩,最後在珍重叮嚀聲中約定下次再相聚。

離開布縣開車去此次返鄉祭山的最後一處,位於蒙古國最西部、以哈薩克族為主體的巴彥烏勒蓋省,阿爾泰山脈五聖峰國家公園內的冷峰鄂博(蒙文Huiten orgil,冷峰之意)。冷峰是蒙古國的最高峰4374公尺,而鄂博就矗立在約4000公尺的高山草地上,這是蒙古海拔最高的鄂博。另外四座峰:友情峰4192公尺、鷹峰4068公尺、牧人峰4051公尺、搖籃峰4050公尺。

蒙古海拔最高的冷峰鄂博。(海中雄提供)
蒙古海拔最高的冷峰鄂博。(海中雄提供)

清晨6點多,氣溫約5度,約好的哈薩克司機穆拉泰先生來旅館接我去家裡吃早餐,因旅館餐廳尚未營業,早餐有自己院子種的番茄、小黃瓜,一杯熱奶茶加上新鮮的牛油配黑麥麵包,當然還有讓我思念的嘴饞很久的哈薩克卡司—煙燻馬肉。餐後穆太太將今天一路需要的食物飲料炊具都放上車,她是隨行的廚師,哈薩克男人是不下廚的,隨後順路接上了翻譯和嚮導,離開烏勒蓋市區就全程在土路上奔向阿爾泰山上的冷峰鄂博。

阿爾泰山脈長2000多公里,縱跨中、俄、蒙、哈四國,風景綺麗、森林蔥鬱、草原茂盛、自然景觀鬼魅多變,是北亞草原文明的孕育發祥之地,是薩滿的原生之處,是天人之間呼麥的原鄉。阿爾泰山有廣大的原住民族,也就是成吉思汗口中的「林中百姓」,還有蒙古人、俄羅斯人、哈薩克人散居在林間草原之上,草原子民不僅在信仰上崇拜阿爾泰山,更在詩詞歌賦、音樂舞蹈、文學創作上,處處皆可體現他的存在。例如蒙古族著名詩人阿爾斯愣的詩,如下描述:

此刻,我想把你說成阿爾泰山,肯特山,還有三河源頭從嘎仙洞熔山開路走出的蒼狼白鹿。

因為蒼狼白鹿是蒙古人的始祖;肯特山是蒙古帝國的發源地,根據《蒙古秘史》,成吉思汗葬于肯特山起輦谷;阿爾泰山是蒙古人的聖山,是蒙古大軍祭山後西征的起點。1206年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國後,首戰即是命其長子术赤親征阿爾泰唐努烏梁海,奪取北亞最優良的戰馬,開啟了西征大業。因而阿爾泰山在蒙古人心中擁有無比神聖的地位。另外一例:阿爾泰烏梁海部族人在演唱史詩之前必須先以呼麥方式演唱《阿爾泰頌》,通過演唱請來阿爾泰山的山神——阿里雅洪格爾,讓祂向人們舉行洗禮之後才能開始演唱史詩。 

父親每當在祭祖靈時總是叮嚀:土爾扈特的男人一定要去阿爾泰山祭拜冷峰鄂博。

當抵達阿爾泰五聖峰國家公園入口處,因已九月中旬,整座山區未見遊客且管制哨也撤了,我們驅車直上,草地路徑不明顛簸起伏,雪融導致泥濘不堪,數度打滑左衝右闖,花了約二小時終於到達位於高山草地上的冷峰鄂博。車停在草地右側邊緣離鄂博數十米遠,我會心的笑了一下,哈薩克友人因宗教不同而保持距離。

我拿著馬奶、食米、哈達走到鄂博前,先將哈達繫在鄂博上,再掏出小皮囊將裡面鮮綠色的香粉倒在石板上堆成一小撮,焚香祈禱,我順時鐘方向繞行鄂博三圈之時,口中念著父母親及家人的名字,同時將馬奶與食米灑祭在鄂博上祈求山神的護佑。

站在冷峰鄂博旁,望著壯麗的阿爾泰五聖峰,那種宏偉磅薄的自然景色,在未見之前是無法想像的。祭拜鄂博後獨自走向冷峰冰川,仰望冰川環繞著冷峰,岩頂以藍天白雲為景,我終於明白了!我張開雙臂伸向長生天,以薩滿儀式呼喊:父親,我來了!

「午餐好了,回來吃吧!」忽感飢腸轆轆,在零下10幾度的高山上,手握杯熱茶溫暖的全身都跳躍起來了。穆太太備好豐盛傳統的哈薩克餐點,不僅有各部位的煙燻馬肉,更驚奇是燉得軟嫩爽口的馬肚子。嘗美食、賞美景,幻想著當夜色低垂,月光照亮冷峰岩頂,星星灑在冰川之上,我激動興奮期盼:「你們先下山,明天再來接我。」「如果今夜下場大雪,那就明年才來接你嘍!」穆拉泰在笑聲中回應,只好戀戀不捨的上車回城去。在下山途中,我驚喊停車,衝下車走下坡到湖邊,拍下像似台灣高山嘉明湖的美景。

「這湖是什麼名字?」

「沒有名字。」

「為什麼沒有名字?」

「因為山上太多了!」

我尷尬不語但會心一笑,因為突然想起今年5月與太太在羅馬逛街時,問友人那街角的古墟是什麼?友人也是聳肩回答,「太多了不知道!」

夜幕低垂時,車停在群山圍繞的大草原中,因為失去方向迷路了,司機喚醒昏睡的嚮導,溝通後車駛向一座哈薩克氈房,大夥入內就坐,此時女主人將乾馬糞倒入火爐煮上奶茶,拿出一袋油炸果子放在盤裡,再從大桶裡刮出一碗新鮮奶油,邊吃邊喝討論著如何找到回城的路,在感謝聲中與熱情的牧民揮手道別,此時也換由嚮導開車,車燈照著草原崎嶇蜿蜒的土路在山谷間緩緩前進,回到烏勒蓋市已近午夜了。

周日清晨,街上人稀車少,很快就到機場。當飛機爬升到白雲之間,從窗外看那壯闊的阿爾泰山,連綿的雪白山頭,冷峰傲然矗立於群峰之上,像似獨領天地的英雄。我衷心誠服於這奇異美景,心中彷彿聽到父親叮嚀:下次帶兒子回來,祭山!

*作者為文化部參事。1920年代,祖父海穆從阿爾泰山的科布多移居新疆。1949年,作者父親翻過帕米爾高原,再從印度轉來台灣,定居在溫州街的新疆大院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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