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再訪京都:《京都一年》選摘(1)

2019-06-2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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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成排的楓樹枝梢尚有殘餘的紅葉顫抖著,而吹向兩旁溝渠低窪處的銀杏落葉,間歇地在水泥地上刮起黃色的枯索的聲音。日本人稱這種秋冬之際把樹木吹枯的冷風為「木枯」(音 kogarashi),確乎有道理,而且饒富詩意。(資料照, 三度目の京都)

街道上成排的楓樹枝梢尚有殘餘的紅葉顫抖著,而吹向兩旁溝渠低窪處的銀杏落葉,間歇地在水泥地上刮起黃色的枯索的聲音。日本人稱這種秋冬之際把樹木吹枯的冷風為「木枯」(音 kogarashi),確乎有道理,而且饒富詩意。(資料照, 三度目の京都)

從二樓明亮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北白川通的街道看來有些陰寒,有些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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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不知該稱為深秋還是初冬?這麼寒冷。街上往來行走的男女都豎起衣領,或者謹慎地用一隻手按住大衣的下襬,以防被迎面吹襲的冷風揚開。大概還是稱做深秋妥當些。街道上成排的楓樹枝梢尚有殘餘的紅葉顫抖著,而吹向兩旁溝渠低窪處的銀杏落葉,間歇地在水泥地上刮起黃色的枯索的聲音。日本人稱這種秋冬之際把樹木吹枯的冷風為「木枯」(音 kogarashi),確乎有道理,而且饒富詩意。許多年以前,獨居京都東北區的北白川通一隅時,曾見到街頭張貼的法國電影海報,沉暗的色調中有一對不甚年輕的男女,片名譯為「木枯の吹く 街」。猶記乍見這片名時,心口無端湧起淒迷欲淚的感覺;為那片名所吸引,一個人去欣賞了那個法國電影。而今,電影的細節已忘記,法文的片名也不怎麼清楚,就是忘不了日譯的淒美文字;每一念及這名字時,也總不免於當初那種無端欲淚的感覺。

枯葉落地,碰觸石板路的聲音,其實在更久之前的記憶裡已有印象。大約只有七﹑八歲的年紀吧,那時每天上下學必經的上海虹口公園北四川路一帶,人行道外側壯觀的巨大法國梧桐樹,在秋冬交替的時節,也總有風吹葉凋。大片成堆的梧桐枯葉,隨風刮過地面,沙沙作響。「沙沙」,這樣的狀聲詞,其實是後來讀了許多中國文學作品後才習得的;未必與童年時期聽見落葉聲的感覺完全吻合。當時稚幼的心靈究竟是怎麼接受那種音聲的呢?已不復記得;但時隔多年,沙沙作響的枯葉拂地之聲,在我懞懂的年紀裡初次留下迹近悵惘的感覺,倒是始終不能忘懷。

從二樓咖啡座的這個角度望出去,這一帶的建築物,與二十多年前相比,彷彿未變,卻又似乎有些變化。

記憶裡的乾洗店仍在原處,西藥房毗鄰而居,也依舊是在同址,至於其餘的小書店、鐘錶店、雜貨店和男裝店等等,也都依序一一是往日的排列方式。當年便是從銀閣寺道步行數十步到北白川通,然後走過這些熟悉的各種店鋪前,到了號誌燈下暫停,橫過斑馬線,再穿進東小倉町,便到達古老的京大人文科學研究所圖書館。

到底是什麼地方改變了,致令我有一些異樣的感覺呢?我攪動著杯中溫熱的咖啡,試圖解釋這異樣感覺的原因。

無雲而乾寒的藍天在我視覺所及的上方。從二樓的咖啡館俯視,對面街上那些底層的店鋪排列如故,但顯然的,所有建築物似乎都較往日加高些。我終於明白,方才走過時依稀如故的許多店面,其實大部分都改建過了。那些原本是平房或老式二層樓的洋房,如今都已經被三層樓,甚至六、七層樓的堅固新式建築物所取代了。若非坐在這對街的樓上,僅憑辨認老店鋪是不容易察覺京都的變化和發展的。

實則,我靠窗而坐的這家咖啡館,二十多年前豈不也只是北白川通與東小倉町轉角處的一家平房小咖啡館嗎?猶記得第一次走進這精選咖啡豆和講究調理方法的小店,是人文科學研究所的敦煌學專家花枝教授引領而來。推開以世界各地的咖啡豆鑲嵌在雙層玻璃的大門,濃郁的咖啡味 

撲鼻,也混雜了一些座中客人的紙煙味;而客人則多為京大的教授及學生,蓋以地理之故。他們在那溫暖而略嫌狹窄的咖啡館內,往往繼續課堂或研究室內的話題與談論。

日本天皇明仁與皇后美智子27日在京都御苑賞櫻。(美聯社)
明仁與美智子在京都御苑賞櫻。(美聯社)

二十餘年的時光流逝。當日的小咖啡館竟變成了七層樓有電梯的現代化建築物。底層專賣各種品牌的咖啡豆及磨豆煮咖啡等相關用具。二樓之上更有數層樓,也不知做何用途?至於我所坐的這二層樓,大概便是以前那個眾人擁擠煙霧騰騰的咖啡室吧。而今寬敞明亮整齊,甚至還有些高雅,但似乎缺少了些什麼。缺少的或者也包括了昔時那些衣著不講究,喜愛嚴肅地高談闊論的一群吧。往日的學生們,或者已經成了學有專長的教授,或者收斂了年少意氣風發而改走他途;至於那些教授和學者們呢?

沒有人告知花枝教授的消息。當年答允做我名義上指導教授的平岡武夫先生已於去歲作古。他晚年逐漸喪失記憶,在安養院度過若干年。去世後,竟連「人文」的後輩學者都不知道遺骸埋藏何處。我此次再來京都,最大的心願是趨赴墓地或寺院獻上一束鮮花聊表心意的,也由於扣尋無門而終未得償心願。

稍前去訪「人文」,走經過平岡教授的住宅。從細格子門的縫隙間望入,曲折的石板小徑通往玄關木扉,松樹與細碎的楓葉依舊蒼勁紅雅,而門旁的石燈籠也看不出變化,格子門上方白燈上,猶見墨痕斑駁的「平岡」兩個字;但二樓的玻璃窗有白帷深垂。那個陽光照射的書房,曾經是我造訪請益討論學問的地方。屋主人不在了,滿室書籍也不知如何安頓?熱淚不禁沿著冰涼的雙頰流下。我深深一鞠躬。平岡先生,無論您在何方,請接受這虔誠一拜。

從平岡教授的故宅繼續前行右轉,約莫數分鐘步程,便到人文科學研究所圖書館。黑色瓦頂,淡黃牆壁的二樓舊洋房,莊嚴蒼老如往昔,連庭中草樹以及石階上的苔痕都似乎像時光停止一般絲毫未變。大門前有一告示牌,用日文書寫︰「閒人免進」一類字樣。二十多年前,我曾是這裡的外籍研修員,日日進出此地,當非閒人,遂未加思索地登階入內。

即使在晴朗的秋日午後,那大廳也還是晦暗如故。踐踏日久而看不出圖案的地氈,其上一組分辨不出原來色澤的灰沉沉大型沙發椅,四周玻璃櫃內的出土古器物﹑壁上兩幅古典的油畫,二十餘年來維持著不變的樣貌與組合。沒有生命的物體雖也有新舊之分,但陳舊到了某一種限度,似乎也就停留在那個陳舊的地步了;與物相比,人的生命何其脆弱!

我悄悄地行走在四合院式館內的走廊,一一檢視各個研究室的大門上懸掛著的名字。全部都換了新的主人,認出其中有幾位是當時室主的助教。原來在室內皓首窮經的學者,或已亡故,或已退休;然而學術的薪傳幸賴後起之輩的承襲。每一間研究室內,諒必是書籍和資料堆積雜陳,大概還增添一些電腦等的新裝備吧。走過日影斜照的陳舊迴廊,我的心情反倒有一種欣喜的感動了。

走回到晦暗的大廳,拾級而上。樓上的閱覽室內,桌椅的擺設略有別於過去,較諸往時有些擁擠,顯然是來此參閱的人更多的緣故。「人文」的建築物雖古舊,甚至有些落伍,它在世界漢學研究領域內的地位卻歷久不衰。每年自日本各地、及全球各國申請來此短期或長期研究的學者頗不少。

閱覽室和書庫的管理員,當然不再是以前那位中年溫文儒雅而熱心的森先生。從窗口看出去,有兩位中年女性。一個高些,留短髮;一個矮胖,戴著眼鏡。我向戴眼鏡的女管理員出示名片,並且說明來意。她仔細地閱讀名片上面的每一個字,忽然瞇起眼笑說︰「啊,我記得您。這三個字好美喲。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坐在那邊。」她指著室內的一個小角落。

是的,那個時候,大家確實都還年輕的啊。

我隨便瀏覽了層層堆積卻排列有序的書庫。暖氣似乎無法完全傳送到庫房內。陰寒,而且有一種屬於舊書的氣味。什麼人躲在書堆中的另一隅,連續打了幾個噴嚏。我旋即出庫,向那位記得我名字的女士道謝辭別。臨走時,她禮貌地一再鞠躬,並道︰「歡迎您隨時再來。」

深秋的午後,氣溫轉變得很快,薄呢的外套有些不耐寒風。我在街角的公共電話亭打了一通電話給秋道太太,相約在這家新改建過的咖啡館見面。

二十餘年前,和秋道太太認識,又別離。這許多年以來,只要有機會到日本、到京都,我們總設法忙裡偷空相會。她總是用綿綿溫婉的京都腔調訴說一些自己的近況,以及許多相關的人事變化給我聽。

我且坐在這一大片明亮的落地窗前啜飲著香濃的咖啡等待,並且眺望著滿街飛舞的紅葉黃葉,和往來匆匆的行人。說不定,下一刻就會看見秋道太太從對街走過來。

不知道這次她坐在桌子的對面,會同我娓娓敘述別後的一些什麼呢?

《京都一年》書封。(三民書局提供)
《京都一年》書封。(三民書局提供)

*作者為台灣彰化人。生於上海日本租界。幼時接受日本教育,十一歲始返臺,學習臺語,並接受中文教育。臺灣大學中文研究所畢業後,即留母校執教,專攻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曾任美國華盛頓大學、史丹佛大學、加州柏克萊大學、捷克查理斯大學客座教授。教學之餘,更從事文學創作及翻譯。學術著作、譯作細膩嚴謹,散文作品則在記敘與抒情中蘊含無限感思,傳遞著生活裡充盈的美好。一九九三年自臺大退休,次年獲聘為臺大中文系名譽教授,目前旅居美國。曾獲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類)、國家文藝獎散文獎及翻譯獎。著有《讀中文系的人》、《飲膳札記》、《山水與古典》等,並譯注日本古典文學名著《源氏物語》、《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記》、《伊勢物語》。本文選自《京都一年》(三民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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