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義忠專文:失落的鐵軌,失色的夢

2015-06-12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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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火車通學的少年,1978。(阮義忠作品)

搭火車通學的少年,1978。(阮義忠作品)

聽軌的夜晚

在一心巴望長大的那個漸漸知羞識愁的年紀裡,火車對我來說是個夢想的開關,一聽到遠遠傳來的輾軌聲、汽笛聲,我就開始做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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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蘭縣的頭城鎮,從我懂事到初中階段,是個長年處於沉睡狀態的庄腳所在。號稱是鎮,但也未免太不具備一個鎮起碼該有的氣候了。

那時,濱海公路尚未開通,北宜公路則是條每個禮拜都會有車子墜崖的奪魂路,對外交通當然以火車最為稱便。而那條切在蘭陽平原上的雙軌,自小就是我憧憬外面大千世界的觸媒。

白天,貫穿鎮中心的開蘭路上人沒幾個,狗沒幾頭,日日月月碰到的面孔都是那幾張,還是一樣的肅穆。一切靜得令人窒息,只有從月臺方向傳過來的火車聲才會讓我稍微安心:這個鎮沒被外人遺忘了。

夜彷彿特別早降臨這個閉關自守的小鎮。每星期六晚上才會出現的賣藥郎中,頂多能把魔術及功夫把戲耍到八點,然後,再怎麼汗流浹背、聲嘶力竭地使出壓軸噱頭,也吆喝不回紛紛散去的鎮民。眾人不吭氣地分道揚鑣,回家就寢,彷彿多留片刻就會被視為浪蕩了。

於是,天上的星光也像沒充足電似地漸漸黯淡,空氣如極速冷凍般地僵了,大部分鄉親也結結實實地進入了夢鄉……這絕對算不上是道地的夜吧?但狗已經吠了,貓也頻頻叫春。我家後頭,幾戶鄰居所養的公雞又在亂啼晨了,大概是鎮民太早上床,攪亂了日夜的正常運行,讓牠們的作息也反常了。

而我,幾乎天天在這個不是半夜的半夜時分,睜眼側臥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等待由宜蘭開往臺北的末班慢車;聽著它進入月臺,聽著它駛出這個令人悶得發慌的無趣的小鎮。

火車月臺離我家有五、六分鐘步程,但是在沉睡的鎮上,一切細微的聲源都會如同經過音響設備的好喇叭擴大,傳真又攝神。咯咯、咯咯、咯咯——由遠而近、由弱而強的輾軌聲終於傳來了;起山風而順向時,會讓人以為這列火車就從門前駛過。

「把我載走吧,把我載走吧!把我帶到終點站臺北,讓我離開這個連鬼都不願意待的地方吧!」在數不清的夜晚,我的心隨著輾軌的節奏跳著、盼望著,不甘願地在寂靜重臨時怨怨入眠。

在那時,我不但從沒搭過火車,連鎮外也沒走出過。

破碎的火車夢

很快地,我終於搭上了火車。然而,這第一次的經驗非但沒讓我有如願以償的滿足感,還像沉淪於噩夢般地驚懼及絕望。

初二下學期,我被退學了。我選擇離家出走來躲避立即會降臨的羞辱及處罰。當我在天還未亮,摸黑溜出家門趕到月臺時,只覺得手腳發軟、百感交集。這一去,是不是和親人永別了?淚在眼眶裡打轉,心頭一陣陣的絞痛。

火車頭的探射燈老遠就打過來,刺眼的光令我一時目盲,那再熟悉不過的輾軌聲竟然像失了音一般,傳不進我的耳膜。腦際間只有一大堆問號:我要怎麼度過今天,挨過明天?前途在哪裡?我的火車之夢太快兌現了,我毫無準備,我不知如何應付。淚水滴落兩頰時,我攀握手把、踩上板階、進入車廂、無聲地飲泣。

火車才出月臺,海邊的天際就露出晨曦;途經外澳、梗枋、雙溪、石城幾個小站,視野豁然開朗。我經常遠視遐思的龜山島聳立在汪汪的太平洋上,隨著火車彎來彎去的行駛角度看去,竟像會動似地在大海中慢慢轉身,直到烏龜頭和烏龜尾巴完全倒過來。那時,我知道自己已真正地離開了故鄉。

接著火車通過一連串的山洞隧道,一下子陷入完全的漆黑,一下子又光明乍現。煤煙直往車內灌,乘客們咳嗽連連,而我竟然暈起車來,隱隱欲嘔……怎麼火車給我的浪漫想像和實際情形竟然天差地別?我的夢開始片片破碎,之後再也沒有半夜傾聽輾軌聲的想望了。

一場離家出走只維持了三天。第一天在臺北後火車被職業介紹所騙走身上僅有的一百多元,第二天在植物園附近的南海路差點被一輛急駛的摩托車撞死。還好一位善心婦人幫我雇了三輪車,把我載到遷居臺北的鄉親家中。

借了回頭城的火車票錢,我又搭了已經沒有半點夢的痕跡的髒火車,厚顏至極地賴回家裡。爸爸的一頓狠打,硬是忍了一個禮拜,看我再也無膽二度出走之後,才劈哩啪啦地落在我那營養不良,細弱多骨的身軀上。那時,我覺得自己的童年是永遠過去了。

搭火車通學

輟學在家的我做了半年木匠學徒,原以為這輩子只能繼承父業,沒想到在外地工作多年的六叔突然返鄉,發現我騎在木馬椅上刨著寬窄不一的木材,硬是將我揪了下來,送我到他任職的冬山鄉,運用關係讓我插班到冬山初中重讀初二。

於是,我不但重當學生,而且是個每天都要花三個鐘頭坐火車的通學生,火車就此成為我年少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永遠無法忘懷那段通學時光,在火車上的所見所聞,比從書本上學的豐富多了、重要多了!

自小處在大家族的環境,與叔伯、妯娌、姨舅、堂兄弟、表姊妹之間的相處,就是我們唯一的人際關係。生活在所有人都彼此相識的小鎮裡,我們從小就沒有學習與人接近、跟人溝通的必要。久而久之,每個人之間彷彿有道無形的牆,阻擋著彼此去進一步了解對方。

而通學生活啊,每天在火車上的那三個鐘頭,在全然陌生的冬山鄉裡,沒人知道我是哪家小孩……這一切都使我有如重生般地大大解脫。我是一個完完全全自由的阮義忠,而不只是「木匠順仔的第三個查甫囝仔」!

我是最遠程的學生,每天看著蘭陽女中、宜蘭高中的學生下車,再換上羅東中學、蘇澳水產學校的學生。這種比別人早上車,比別人晚下車的情形,竟使我在各校通學生的心目中擁有一種特殊的地位,彷彿搭火車的時間多寡,也成了英雄排行榜的計分標準。

那些以火車通勤的公務員以及進出車廂的各色人物,大大增加了我的閱人經驗,我就是在那時培養出東看西看的興趣。車廂實在是個人生小舞臺,出將入相地演著五花八門的短劇;人人是觀眾,人人又是演員,彼此互相看戲。

印象最深刻的,就數各種逃票伎倆。那個年代,車資在生活花費中的比例算是很高的,因此逃票風氣很盛。大家抱著躲過一回就能省下半天飯錢的心態,告訴自己:這是在賺辛苦錢,不是做賊!沒人當逃票是件丟臉事。

每天到外鎮做小買賣的菜販們,早就十分團結地拒絕買票了,經年累月地搭霸王車。識相的查票員往往不會走到他們聚集的最末一節車廂;新調來的查票員起初還破口大罵,後來差一點被扔下火車,之後就再也不敢去惹他們了。

其他時候,查票員可神氣活現極了,有無上的權威,能令口袋沒票的乘客四處遁走。車廂內天天輪番上演著無比精采的捉迷藏。當查票員從前面車廂出現時,原來坐得好好的乘客便此起彼落地站了起來,往後頭車廂挪。邊走邊退,直到下一站停車時便紛紛下車,然後再從月臺走到前面已檢查過的車廂裡。

這是鬧劇。還有男女通學生之間的言情小說劇。想來實在有夠缺德,整整兩年之久,通學生之間專門流行假情書的惡作劇。大家天天擠在小小車廂裡,難免會傳出哪個學校的男生愛哪個學校的女生之類的事。

於是,有一天,某人托某人給某人遞上一封情書,而某人又托某人給某人回了封信……最後某人才發現收到的根本是集體創作的假信,而句句情竇初開的心坎話,卻一一被紅筆勾了出來,貼在火車時刻表上……。

只有一位乘客的火車廂,1979。
只有一位乘客的火車廂,1979。

單戀的車廂囚犯

在那一段極易陷入假戀愛的日子裡,我也不例外地嘗足了想愛而又不敢表白的苦楚。曾寫過情書,卻始終不敢遞出手,就這麼和一位蘭陽女中的同齡學生每天眉目傳情,不近不遠地對望了有兩年之久。那時的我,天天在等火車出軌或是發生什麼其他的事,好讓我有機會英雄救美,以實際行動代替文思極差的白紙黑字。然而,整整兩年,火車始終沒有半點差錯。

另一樁假戀愛,則是發生於羅東往太平山的一條稀罕的森林火車支線。那條支線如今已廢棄將近二十年了吧,外地人恐怕根本不知道它曾存在,更別提它的消失了。在當時,沒人會惋惜老舊事物被時代淘汰這種理所當然的事,哪像近年來,淡水線、朴子線、集集線、瑞濱線等火車停駛都造成轟動。這些已經沒了的火車我都搭乘過,但只有太平山的森林火車會在多年後的夢中浮現。

這條支線是太平山林產的主要運輸幹道,也是散居在太平山附近的泰雅族原住民對外交通工具。我們每天下學返家的班車都會在羅東停上半個鐘頭之久,等候與南下車班會車,這讓我有機會好好端詳在對面月臺等車的泰雅族女子。和這些出奇美麗的泰雅少女相比,大家公認的各校校花簡直都成了阿花阿珠了。

幻想力太過豐富的我們這群奶臭未乾的小子,個個都墜入了愛慕的陷阱,一邊巴望著看到那位紮馬尾的女孩,一邊又擔心那位清湯掛麵、至純至美的今天不會出現。日子一久,大家的興致就遞減,我卻愈陷愈深,以為單戀是世界上最純潔、浪漫與偉大的付出。

也曾在禮拜天與假日專程搭過幾趟森林火車,每回都覺得自己的祕密好像被小小車廂裡的所有乘客都看穿了,頭只敢低低的,什麼美女也沒瞧到。那種羞怯與自我孤立一回回地加壓在心頭,於是,到後來我就覺得自己彷彿是被監禁在車廂裡的愛情囚犯。

幸好,那是我最熱愛繪畫的一段光陰,心裡的苦悶、鬱結都一一用筆發洩了出來。我畫了成百上千的速寫,一廂情願地把這場單戀表現成所有泰雅女子對我的相思與示好,藉以熬過了那段最最鬱悶的日子。

車廂內的母子,1981。
車廂內的母子,1981。

 

失落與失色

高中畢業後到臺北文化界打拚,火車在我生活中的分量一日日退失。那時,燒柴油的慢車、平快車愈來愈沒人坐,取而代之的是復興號、莒光號、自強號等電聯車,火車愈來愈舒適,卻也愈來愈沒人生舞臺縮影的氣氛了。

整整有八年之久,我任職的兩家雜誌社每個月都會派我到全省各地去採訪,讓我把臺灣島上的所有火車幾乎都坐遍了。連停駛多年的古老火車頭都特別為我發動,從阿里山的保養場開出來,在月眉支線上繞那麼幾圈,或是在已停止開採的太平山林場上用蹦蹦車跑那麼幾趟。然而,沒有任何旅程能夠取代我中學時的通車經驗,那已是我成長過程的烙印。

自己有車之後,更是難得進火車站。我的兒子十二歲了,第一次坐火車竟然是在國外。沒搭過火車的人一代比一代多,做過火車夢的能有幾個?

記得剛到臺北時,一位同事的話讓我極度震驚:「我這輩子還沒搭過火車呢!」少不更事時的我竟因此而瞧他不順眼,自忖,沒有火車經驗的人不可能懂得情為何物,必定庸俗。

而我,不也開始庸俗了?生活中漸漸失落了火車,火車夢也一天天失色。

阮義忠與他的新作《想見,看見,聽見:走出鏡頭之外》。
阮義忠與他的新作《想見,看見,聽見:走出鏡頭之外》。

*作者為知名攝影師,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想見,看見,聽見:走出鏡頭之外》(有鹿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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