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歲人瑞身體硬朗、還在大學任教,為何決定到瑞士安樂死?他一席話道出生死真諦

2024-04-21 11:10

? 人氣

對於家中長輩,我們理所當然認為要全天候無微不至地照顧,這似乎就是最好的安排,但我們從來沒有問過長輩:你們想不想要?(示意圖/取自photo-ac)

對於家中長輩,我們理所當然認為要全天候無微不至地照顧,這似乎就是最好的安排,但我們從來沒有問過長輩:你們想不想要?(示意圖/取自photo-ac)

當時有溫暖的陽光灑落在花園中,我還記得當我面對大衛,像孫女一般蹲在他面前聽他說話,近距離看著他的臉、握著他的手時,我腦子閃過一個念頭:他真的好老啊。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大衛的皮膚不停掉下小屑屑,手的皮膚非常皺。當他喝著茶時,茶水會不自覺從他唇邊流下……

大衛是我訪問過最老的人瑞,看著他帶給我強烈的衝擊感。

曾寶儀採訪大衛。(圖/大田提供)
曾寶儀採訪大衛。(圖/大田提供)

在他身旁陪他用午餐,對於我的問題,他以輕鬆的方式回應我,或是不時開玩笑地說:「歐洲人真不懂得做茶,我不該點茶喝的。」

我問他:「對您來說,安樂死是個困難的決定嗎?」

大衛說:「對我來說是個很簡單的決定,因為我這幾年的生活已經變成悲劇了。我一直盡力在忍受生活,雖然希望自己有能力享受它,但現在已經不可能了。我真希望澳洲政府能讓安樂死變得容易,但政府一直說不不不,所以我只能向瑞士尋求幫助。這不是最好的選擇,我真的不想選擇在瑞士結束生命,要是能直接在澳洲安樂死就好了。」

我注意到大衛的衣服上印著一句話:丟臉地衰老。

於是問他:「如您衣服上這句話所說,您真的認為衰老是一件丟臉的事嗎?」

他說:「我不太清楚今天選了哪件衣服穿,但如果我穿著這件衣服去演講,我想那會有很好的諷刺效果。」

儘管已高齡104歲,大衛仍不忘幽默。

他繼續說:「我不認為衰老是丟臉的,人們想活得久是很正常的事,但我寧願在沒這麼老的時候死去。我也曾經認為長壽很好,直到九十五歲之後大部分的生活我無法自理,被吊銷了駕照,對我而言這是結束生命的開始。」

我接著問他:「離開這世界後,你最想念的會是什麼?」

他回答:「我會很想念在斐濟做研究的那段時光。」

高齡104歲的大衛身上沒有任何慢性病,兒孫成群,年過百歲的他仍然在大學教書做研究,從一般人眼中看來,他沒有安樂死的理由。

我猜想,也許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看過的一則報導:一、兩個月前,獨居的他在家中跌倒,三天後才被來幫忙打掃的人員發現。整整三天無法求救,只能躺在地上,這三天的他到底經歷了什麼?他會想些什麼?

於是我問大衛:「是因為你在家裡跌倒了,才做這個決定嗎?」

他說:「不是。在我不能自由旅行、不能自在閱讀想讀的書、沒辦法好好教書,那時我就覺得差不多了,我該離開這個世界了。」

我們那天下午在花園的互動非常自然。我臉上一點妝也沒有,頭髮由於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而亂七八糟,也只能用簡單的英文與他交談。儘管如此,這段時光比任何訪問都來得有價值。

最後與他道別時,我說:「我也住在這間飯店,先讓您休息,這兩天我們應該還會再見面。」

他執起我的手,親吻了一下。

我也親吻了他的手。

在那一刻,我們祝福了彼此。

沒有死亡陰影下的悲傷與恐懼,我們就像來自地球兩端的忘年之交,一起在瑞士飯店有著美好陽光灑落的花園裡,吃了一頓愜意的午餐。

英國團隊抵達飯店,得知我們已先採訪後,英國導演卻說:「我們沒有拍到,這不算是正式的採訪,我們不會用。」

當時我其實有些沮喪,我認為不可能有比這更好的採訪。那是在如此自然下發生,不是刻意裝模作樣的產物。

我不懂為何英國團隊堅持要再另做一次專訪。雖然我內心糾結著,但尊重英國導演的決定。

此刻,出發前的疑慮又回到心中:我在這個團隊中的定位是什麼?我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是記者還是主持人?是一名觀察者?一個好奇的民眾?我到底是誰?……

生命的歡樂頌

巴塞爾第二天,英國導演安排了一些採訪行程,包含當天上午的正式記者會,以及機動性訪問陪著大衛來巴塞爾的護士、死亡醫生菲利普等相關人士。

由於時差,第二天早上我四、五點就醒來了。採訪都安排在白天,這對我來說反而是很好的生理時鐘,早起我能有充分時間靜心,或是準備當天的採訪。

當我們抵達記者會現場時,陣仗之大,彷彿全世界的大媒體都來了。美國CNN、英國BBC、澳洲ABC、路透社……原本就不大的宴會廳擠得水洩不通,但東方面孔只有我們。幸好,在亞洲能確保我們是獨家。

曾寶儀採訪大衛。(圖/大田提供)
各國媒體爭相採訪大衛。(圖/大田提供)

大衛由孫子陪他到現場,孫子也是從另一個城市特地飛到瑞士,陪爺爺走完人生。

雖然會場內擠滿媒體,但氣氛卻瀰漫著一股凝重,有種山雨欲來之感。

一名記者打破沉悶的氣氛問大衛:「在您的最後一刻,您會放點什麼音樂嗎?」

大衛說:「我應該會放《歡樂頌》。」

說完,大衛竟大聲唱出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中的《歡樂頌》。他的歌聲,鎮住了現場所有人。

瞬間,會場內彷彿亮了起來。這顯示大衛仍是活力充沛,他並非虛弱到必須結束生命的老人。

而這反差,又更加突顯這整件事的荒謬,與考驗著我們一般人對死亡甚至是安樂死的認知。

接下來,我們打聽到大衛的孫子可能會推著爺爺去附近植物園散心。這段出發前的空檔我們訪問了護士,我問護士:「為什麼大衛的家人沒打算幫他請二十四小時的看護?或許他就不必面對跌倒三天後才被發現這件事。」

但護士反問我:「換作是妳,妳想要嗎?有人二十四小時監視著妳,盯著妳的吃喝拉撒睡,妳想過著這樣的日子嗎?」

我被護士問倒了。

對於家中長輩,我們理所當然認為要全天候無微不至地照顧,這似乎就是最好的安排,但我們從來沒有問過長輩:你們想不想要?

會不會長輩為了讓晚輩不那麼愧疚,把自己的尊嚴放到一邊了呢?這麼一來,反而是強加壓力在長輩身上。

如果連你自己都不想要過這樣的生活,又為什麼你會覺得這是最體貼長輩的方法?

我重新思考了過去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價值觀。

代替世界擁抱大衛

大衛坐著輪椅被孫子推出來,準備去植物園散心。製作團隊也跟拍這段過程。

但我心中十分矛盾,想著:可不可以不要再拍了?就不能把大衛人生的最後一天留給他家人嗎?

而我們還追著他們拍,並且追問:我們是否能做專訪?

我在心中吶喊:不要再拍了,用我昨天採訪的畫面就好了!這就足夠了,不要再打擾祖孫珍貴的相處時間!

但另一方面,我又怕導演會認為我是想偷懶,才不願意跟拍。

終於,導演成功說服了大衛做一段專訪,就在植物園中,我們找了個涼椅坐下。

專訪當時,在我們周圍除了大衛的親友,還有一些國外媒體在側拍。

我不得不問與昨天相同的問題,有的問題則是顧慮大衛的親人不敢再問,例如跌倒這一題。

令我訝異的是,相同的問題,昨日與今日卻有不同答案。

昨天我問大衛:「離開這世界後,你最想念的會是什麼?」他回答:斐濟。但今天他的回答卻是:「我不相信死後的世界,何來想念之說。」

我被這個回答撂倒。

因為我相信有死後的世界,才認為會有想念,會有念念不忘,會有想徘徊停留的地方。但我從沒想過對某些人來說,死後世界並不在他們的價值觀中。

以至於接下來所問的問題,對我而言已無法在心裡激起漣漪。那些問題是我的問題不是他的問題,在他心中,早就雲淡風輕。

最後我說:「我們能靜靜待在這兒一分鐘嗎?」

這是我的浪漫。有時候不必說任何話,只需靜靜感受這時刻就好。我會永遠記住這段時光。

曾寶儀採訪大衛。(圖/大田提供)
對某些人來說,死後世界並不在他們的價值觀中。(圖/大田提供)

當我還在沉靜中,沒多久大衛說話了:「Well Well,大家都看著我們,怪不好意思的呢。」

我笑了。最後的最後,我給大衛一個擁抱。

沒想到這一幕被國際新聞社拍了下來。隔天早上起床,我發現我登上各國網路媒體的版面!除了歐美、澳洲媒體,還有韓國等亞洲媒體,都大大刊登著我擁抱大衛的照片。

我問北京的朱導:「為什麼大家都愛這張照片?」

朱導說:「可能在某方面來說,妳代替這個世界擁抱了大衛吧。」

還記得中天新聞有名主播,一早起床搜尋新聞網站也看到這張照片,在臉書上發文驚訝地說:「這個人是曾寶儀嗎?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

有人把貼文轉給我看。這段話太好笑了,我永遠不會忘記。

作者介紹|曾寶儀

兼具主持、歌手、演員等多重身分的全方位演藝工作者。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大田《一期一會的生命禮物:那些讓我又哭又震撼的跨國境旅程》

責任編輯/蔡惠芯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