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專文:我只能在心裡叫她─M

2016-09-04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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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瞬間她看我的眼神,竟然讓我覺得她知道我要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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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和H

H是 Husband,我不知道還能用什麼其他方式稱呼這個人。他總是在那裡,不允許我不給他一個名字,M告訴過我他姓什麼叫什麼,但我就是記不得。我也不願意對M說那個誰誰誰,太明顯逃避了,我至少有那樣的勇氣,該說時就對她說:「妳先生……」

他總是在,也總是不在。在遙遠的美國,德州拉巴斯,我原先從來沒聽過的一座城市,聽起來很蠢很矬的一個地方。我知道德州達拉斯,誰不知道達拉斯?誰不看『朱門恩怨』呢?那個小眼睛、老是戴著牛仔帽的小傑以其令人鄙視的特質,吸引了所有的人,證明了再怎麼自認天真純潔的人,都對邪惡有著高度的興趣。那是達拉斯,牛仔的家鄉。拉巴斯有什麼?有H去唸的德州理工大學,那個學校最有名的校友,M告訴我,是約翰.丹佛,一個我真正喜歡過的歌手,他的高音是我聽過最乾淨的男聲。

M和H是一九八○年八月結婚的,結完婚一個月,H飛去德州上博士班,事實上,就是因為H確定申請到了德州理工大學,確定要去美國唸書了,他們才結婚的。M告訴我時,側臉看我,預期我會不了解這種安排,會覺得奇怪。我平靜地點點頭:「我哥也是這樣。」驚訝的反而是M:「你有哥哥?為什麼從來沒有提過?」我想了一下:「因為他在美國,很遠,所以就不會想起來要說。」

H去了美國,M留在台灣考托福,申請學校。多考幾次托福,拿到好一點的成績,不管這一年有沒有申請到學校,第二年三月去德州和H會合。如果需要,可以繼續在美國申請學校。

第一次

我沒去過M住的地方。應該說我沒去過她在台北住的地方。我去過嘉義她長大的家。那是我第一次去嘉義。下了野雞車,經過有名的噴水池,沿著中山路一直走下去,前面出現一片盎然綠意,那是嘉義公園。到達嘉義公園前左轉,她家就在那條路上。有庭園的日式老屋,裡面的木地板擦得晶亮。M說嘉義公園旁邊就是嘉義棒球場,我立即想到垂楊棒球隊,垂楊國小,M說:「我帶你去看棒球場和垂楊國小。」我們就離開了那個木地板擦得晶亮的日式老屋。

我沒有去過她在台北住的地方。都是她到我家來。我家在民生社區,民生圓環邊一棟剛蓋好的大樓,樓面貼著純白的壁磚,陽光下會閃出耀眼的光。為了這壁面,我爸和我媽曾經大吵一架。不是因為他們對白色壁面有不同意見,站在五月的陽光下,兩人一致表達了對眼前一片白光的強烈反感。爸說:「哪有人貼這麼白的?他們不知道台北會下雨嗎?下一場雨就變黃一層,房子很快看起來就舊了!」媽說:「這死人白啊!很不吉利啊!這邊一棟全白的,那邊一棟全黑的,這裡是怎樣,嫌風水太好太吉利是不是?」爸說:「原來預售屋的圖,還有那個模型,明明就沒有那麼白!」媽說:「叫你不要買預售的,一定要買……」爸說:「當時沒有買,這些錢能省得下來嗎?現在要拿什麼錢去美國?」媽說:「錢在哪裡?錢都在這片死牆裡啦!拿得出來嗎?你去把錢從牆裡拿出來啊!把錢都丟進去,兒子申請到學校也沒辦法去唸,多拖了一年才走得成,然後我們到現在還不知道走得成走不成!」爸說:「賣掉了就有錢了,囉嗦什麼?」媽說:「你賣賣看啊,蓋得像靈堂一樣,賣誰啊?你賣給我看啊!」

我家在民生社區,離M上班的雜誌社不遠。我每天上學、放學搭的公車,都要經過她的辦公室,所以我才會去找她。通常是放學時,提早幾站下車,去找她聊聊天,然後出來,懶得再等公車,就走路回家。

有一次,應該就是追她摩托車的後一次,M問我走回家要多久,我說:「二十分鐘左右吧!」她就拿起皮包,說:「我想陪你走一次看看。」那是她第一次到我家,走到大樓門口,我楞著不知該怎麼辦,她突然用力將我往大樓門裡一推,說:「趕快回家!」然後瀟灑地甩頭就走了。

楊照(陳建仲攝/印刻文學提供)和新作《1981光陰賊》(印刻文學)
楊照(陳建仲攝/印刻文學提供)和新作《1981光陰賊》(印刻文學)

*作者為知名作者,本文選自作者新作《1981光陰賊》(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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