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專文:我只能在心裡叫她─M

2016-09-04 07:00

? 人氣

那是什麼樣的情緒?是孤寂嗎?我想起馬奎斯名著《百年孤寂》,想起那本書的英文譯名「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突然腦中迸出了另一個字,destitute,荒涼荒蕪,destitute 和 solitude 幾乎可以互相押韻,用 destitute 代換 solitude 的話,就成了「One Hundred Years of Destitute」,百年荒蕪。唯一問題,這不是對的英文,對的英文應該寫成「One Hundred Years of Destituteness」。…

那個下午,我決定開始一個長期的小說寫作計畫。為二十世紀的台灣,寫一百篇小說,每一個年分一篇,用歷史研究與虛構想像的交雜,挖開表面的荒蕪,測探底層的複雜。在一切似乎都無可回頭地走向簡化,走向輕薄的時代,我相信,我更加相信,只有在厚重與複雜中,藏著我們文明的救贖。或許有一天,也有人會通過我的小說,看到不一樣的,荒蕪之外的台灣。

─楊照「百年荒蕪」系列之《1981光陰賊》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小說選摘:

M沒有名字,就是M,我只能在心中這樣叫她。高二的時候,我遇過一件糗事,國文課失神狀態中,桌上壓在課本底下的白報紙突然被不知何時靠到身邊來的老師抽走。然後老師大聲對全班唸出我在白報紙上寫的字:「蘇軾、東坡先生、無竹使人俗、流放、被迫流放同時也是自我流放者、劉靜瑜、劉靜瑜、劉靜瑜、劉靜瑜、劉靜瑜、劉靜瑜、劉靜瑜、劉靜瑜、劉靜瑜……」唸完了,國文老師嘲弄地說:「這麼想劉靜瑜啊?」然後,他還故作姿態,鄭重其事地將上面寫滿「劉靜瑜」名字的白報紙摺好,帶到講台上,眼睛盯著我,將白報紙收進他的提包裡。

全班哄堂大笑,當然。我靜靜地靠坐在課椅上,靜靜地回應他的眼光。我知道他會因為我如此鎮定的反應而更恨我。他期待我配合他演一齣鬧劇,起身、衝上前跟他搶那張白報紙,最好搶來了還用力地撕掉。我知道。我那時已經很厭倦和他之間的這種對立,也曾經下過決心願意改善和他的關係,真的,我可以配合他演這樣一齣戲,讓自己顯得更可笑些,讓他覺得更有成就感些。

但偏偏他抽錯張紙了。我很想跟他解釋:「劉靜瑜」這三個字,沒有那麼大的意義。那是附近女校校刊的主編,一個裝模作樣,就是很像校刊主編的女生。坐在信義路的小美冰淇淋店裡,一邊彷彿唯恐沾濕了小匙般一小口一小口吃鳳梨冰淇淋,一邊跟我炫耀她們這期校刊訪問了詩人羅青。還去了羅青他家呢!我歎口氣,沒說話。她竟然還要在永遠沒完沒了的冰淇淋之間,追問我對羅青的看法。不得已,我說:「他很有趣,但他有的,也就是趣味,都是趣味,只有趣味。」

我很願意、甚至很想向國文老師還原說明那過程。聯想,單純只是聯想。我明明聽了課,聽了他很努力地說蘇東坡,說蘇東坡最好的作品都是在被貶謫時寫的,那是一種流放,天才蘇東坡將官場的被迫流放轉成了內在的自我流放,成就了藝術,藝術都是在自我流放狀態下才達到高峰的……

寫了兩個「流放」,我想起劉靜瑜,想起在小美冰淇淋的對話。然後又想起另一個也姓劉的名字─劉渝苓,然後想像著當時說完「只有趣味」之後,我應該戲劇性地把臉湊到劉靜瑜的臉前面,沒頭沒腦的對她唸:「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點點酒及木樨花之必要……」然後我專心地試試看自己是不是還能將這首詩完整背出來,所以才無意識地反覆寫「劉靜瑜」的名字。

我沒辦法為了劉靜瑜衝上去跟國文老師搶那張白報紙。我當然也沒辦法跟他解釋林懷民的小說,小說裡莊世桓如何突然沒頭沒腦地對劉渝苓背誦瘂弦的〈如歌的行板〉;我當然也沒辦法跟他解釋我真的沒有喜歡劉靜瑜。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無法解釋的事。

高三有一段時間,我在各種不同的課堂上,讓自己散神,離開黑板、講台、課本,反覆在白報紙上刻寫M,一整張紙寫滿了MMMMMMMMMMM……,看起來不像是字,比較像是美工裝飾圖案。我等待著,有哪個老師受不了我明顯沒在聽課的模樣,走下台來,像當時國文老師那樣抽走我筆下寫滿M的白報紙,那麼我就會衝過去,用最粗暴的動作把紙搶回來,同時歇斯底里地大叫:「你沒有權利拿我的東西!」甚至不惜重重給他一拳。

可惜,或許也是慶幸吧,沒有哪個老師注意過我那些畫滿了奇異裝飾圖樣的白報紙。

楊照小說手稿〈一九二三〉。(楊照提供,葉名峻攝)
楊照小說手稿〈一九二三〉。(楊照提供,葉名峻攝)

M

M最早有一個名字,印在她編的文學雜誌上,和其他兩個編輯列在一起。後來,我知道了那是她的筆名,本名和筆名差了一個字。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是「林姊」,我們一群一起認識她的都這樣叫。

有一天,她突然就不是「林姊」了。我清楚記得那一天。說好了放學去她辦公室找她,離門口大概三十步吧,卻看見她從裡面走出來,一轉朝向背對我的方向。我趕過去,她拐了彎,不見了;我由快走變成跑步,跟著拐彎,拐過去看見她騎上機車的背影。她騎車在前,我跑步在後面追,路口一個紅燈讓我追近了一點,但還不夠近就又變換綠燈,她起步加速,過了路口,也許是聽到我狂奔的腳步聲?她停了下來,回頭,發現了我。

「你在幹嘛?你就在我後面?你為什麼不叫我?」我喘著氣,半張著口,藉由喘氣讓心裡激動的答案不能成形,只是搖搖頭、一直搖頭。我想說的是:「妳要我叫妳什麼?」我想說的是:「打死我我都不會再叫妳『林姊』!」但我不能說,我說不出來,我沒辦法跟她解釋為什麼是這樣。

然而,那瞬間她看我的眼神,竟然讓我覺得她知道我要說的。

M和H

H是 Husband,我不知道還能用什麼其他方式稱呼這個人。他總是在那裡,不允許我不給他一個名字,M告訴過我他姓什麼叫什麼,但我就是記不得。我也不願意對M說那個誰誰誰,太明顯逃避了,我至少有那樣的勇氣,該說時就對她說:「妳先生……」

他總是在,也總是不在。在遙遠的美國,德州拉巴斯,我原先從來沒聽過的一座城市,聽起來很蠢很矬的一個地方。我知道德州達拉斯,誰不知道達拉斯?誰不看『朱門恩怨』呢?那個小眼睛、老是戴著牛仔帽的小傑以其令人鄙視的特質,吸引了所有的人,證明了再怎麼自認天真純潔的人,都對邪惡有著高度的興趣。那是達拉斯,牛仔的家鄉。拉巴斯有什麼?有H去唸的德州理工大學,那個學校最有名的校友,M告訴我,是約翰.丹佛,一個我真正喜歡過的歌手,他的高音是我聽過最乾淨的男聲。

M和H是一九八○年八月結婚的,結完婚一個月,H飛去德州上博士班,事實上,就是因為H確定申請到了德州理工大學,確定要去美國唸書了,他們才結婚的。M告訴我時,側臉看我,預期我會不了解這種安排,會覺得奇怪。我平靜地點點頭:「我哥也是這樣。」驚訝的反而是M:「你有哥哥?為什麼從來沒有提過?」我想了一下:「因為他在美國,很遠,所以就不會想起來要說。」

H去了美國,M留在台灣考托福,申請學校。多考幾次托福,拿到好一點的成績,不管這一年有沒有申請到學校,第二年三月去德州和H會合。如果需要,可以繼續在美國申請學校。

第一次

我沒去過M住的地方。應該說我沒去過她在台北住的地方。我去過嘉義她長大的家。那是我第一次去嘉義。下了野雞車,經過有名的噴水池,沿著中山路一直走下去,前面出現一片盎然綠意,那是嘉義公園。到達嘉義公園前左轉,她家就在那條路上。有庭園的日式老屋,裡面的木地板擦得晶亮。M說嘉義公園旁邊就是嘉義棒球場,我立即想到垂楊棒球隊,垂楊國小,M說:「我帶你去看棒球場和垂楊國小。」我們就離開了那個木地板擦得晶亮的日式老屋。

我沒有去過她在台北住的地方。都是她到我家來。我家在民生社區,民生圓環邊一棟剛蓋好的大樓,樓面貼著純白的壁磚,陽光下會閃出耀眼的光。為了這壁面,我爸和我媽曾經大吵一架。不是因為他們對白色壁面有不同意見,站在五月的陽光下,兩人一致表達了對眼前一片白光的強烈反感。爸說:「哪有人貼這麼白的?他們不知道台北會下雨嗎?下一場雨就變黃一層,房子很快看起來就舊了!」媽說:「這死人白啊!很不吉利啊!這邊一棟全白的,那邊一棟全黑的,這裡是怎樣,嫌風水太好太吉利是不是?」爸說:「原來預售屋的圖,還有那個模型,明明就沒有那麼白!」媽說:「叫你不要買預售的,一定要買……」爸說:「當時沒有買,這些錢能省得下來嗎?現在要拿什麼錢去美國?」媽說:「錢在哪裡?錢都在這片死牆裡啦!拿得出來嗎?你去把錢從牆裡拿出來啊!把錢都丟進去,兒子申請到學校也沒辦法去唸,多拖了一年才走得成,然後我們到現在還不知道走得成走不成!」爸說:「賣掉了就有錢了,囉嗦什麼?」媽說:「你賣賣看啊,蓋得像靈堂一樣,賣誰啊?你賣給我看啊!」

我家在民生社區,離M上班的雜誌社不遠。我每天上學、放學搭的公車,都要經過她的辦公室,所以我才會去找她。通常是放學時,提早幾站下車,去找她聊聊天,然後出來,懶得再等公車,就走路回家。

有一次,應該就是追她摩托車的後一次,M問我走回家要多久,我說:「二十分鐘左右吧!」她就拿起皮包,說:「我想陪你走一次看看。」那是她第一次到我家,走到大樓門口,我楞著不知該怎麼辦,她突然用力將我往大樓門裡一推,說:「趕快回家!」然後瀟灑地甩頭就走了。

楊照(陳建仲攝/印刻文學提供)和新作《1981光陰賊》(印刻文學)
楊照(陳建仲攝/印刻文學提供)和新作《1981光陰賊》(印刻文學)

*作者為知名作者,本文選自作者新作《1981光陰賊》(印刻文學)。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