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長青專文(4):魯迅最大價值─堅持做自己,一個都不寬容

2015-10-06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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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

魯迅

中國傳統文人多是兩大類:竹林七賢式的逍遙派,學而優則仕的當官派。最缺乏的,就是西方那種既非常入世,又保持獨立的知識分子。魯迅就是中國人中罕見且頗有成就的一個。他早就認知到獨立的意義,誓言不跟當權者打交道,尤其是因支持學潮而失去教育部的公務員職務後,就一直獨立寫作,靠稿費謀生。中國文化人中,像魯迅那樣能忍住孤獨、不屑團伙、不依附權勢、真正獨立、認真地坐下來思考,寫出點內容、說出幾句真話的人,實在太罕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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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跟胡適相比,胡適更容易在群體中得到認可,而魯迅的獨立精神價更高。我們看,當離開中國文人那個「造勢」、「構勢」的群體,到了美國之後,雖然既懂英文,還有被認可的地位,(雖不富裕卻也)不必為飯碗而耗費時間精力,但胡適卻一籌莫展,幾乎沒有任何新的建樹。胡適的文字比較平庸,既缺乏深刻清晰的思想,也無俏皮幽默;而魯迅則以這幾點見長,今天讀來仍有過癮的感覺。正因為魯迅的名聲全部都是靠自己的文字墊起來的,所以無論走到哪裡,他都可以靠那支筆站立。

魯迅後來跟胡適關係「生隙」,與他反感胡適跟當權者走得太近有關。當然,魯迅對胡適的批評是有偏頗的,或者說,他對胡適的思路不清楚。胡適並不是熱衷從政的,剛從美國留學回來時,他甚至說20年不談政治,欲致力思想文化啟蒙,認為政治革命的前提條件是思想革命。這點很正確、很重要!他後來也屢次拒絕政府延攬。當時的入閣朋友曾戲言,胡適是處女,我們是妓女。但後來胡適也當了官,出任民國政府駐美大使(為抗日而爭取美援)。研究胡適的(普林斯頓大學)周質平教授有個解釋:胡適不再是「處女」,但沒變成「妓女」,而是「良家婦女」,始終是一股「清流」。

魯迅比較獨立,一直沒在政權勢力的「河邊」站,所以「不濕鞋」,很了不起。胡適則不僅常在河邊站,而且一直是弄潮兒,更一直試圖影響、扭轉「潮向」,卻也基本保持了「不濕鞋」。到底誰更難呢?

認真思考一下,還是覺得從不去「河邊」更難。因為到「河邊」即使保持不濕鞋,卻仍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既得到來自權勢的影響力,還有經濟上的實惠。胡適因為常在「河邊」站,所以總有「水」的滋潤,從未嚐過魯迅那種生活上的艱辛。他還曾主掌過國家文化基金什麼的,即使在美國那段算比較艱難的歲月(五十年代初),他還是得到蔣介石親準的九筆匯款(四萬五千美元)的資助(這在當時應算是很大一筆錢)。而魯迅卻要自己爬格子,完全靠稿費生活,經濟保障狀況沒法和胡適相比。

周質平教授在比較胡適和林語堂時曾指出,林語堂早年涉及蔣介石的文字不僅「稍顯輕佻、諂媚」,後來還曾致信蔣夫人宋美齡「求委員長」給他題字「文章報國」,說「有了這四個字,我死而無憾。這也是我畢生最大的榮幸,無論我身在何處,這四個字都將高懸在我家裡。」胡適當然從無這種諂媚權力者的不自尊文字,「胡始終自居於與蔣平等的地位」。有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中國社會的特點則是「文人難過君王關」。而魯迅,連跟「君王」通信都不屑,從始至終保持了一個知識人最可貴的獨立性、批判性。

包括余英時先生在內的一些人認為,魯迅就是批判、破壞,卻沒有什麼建樹。但事實上,魯迅的價值恰恰在於他的不妥協的批判精神。我們看易卜生的《人民公敵》提出什麼了呢?那只不過是一場關於當地水源是否對身體有害的爭論。那個醫生的偉大,並不在於發現水有問題,而是面對所有人的反對、圍攻,他堅持不後退,哪怕成為「人民」的敵人。

人民就是群體,就是多數。這部劇高揚的,是「個體」敢於挑戰「群體」的精神,是「個人」敢於對抗「人民」的強大頭腦和心靈。這種精神是人類古往今來都極端缺乏的;由於缺乏,它就更珍貴,價更高。而且這種「敢於獨立」的精神價值超過提出一個普世價值。為什麼呢?

首先,普世價值很多人提出,很容易被「普世」接受,也和個人的利害、安危往往沒有直接關係。其次,人人都在高喊普世價值,你說「愛」好,每個人都說要「愛」。你說要民主,毛澤東也高喊民主,希特勒也舉民主旗幟。胡適提出的「西化」、爭取「個體自由」也完全不是他的原創和獨創。介紹、引進當然很重要,但這不是太難做到,甚至原創出一個理論也不是高不可攀。

最難的是堅持做自己認為正確(而大多數反對)的事業。胡適的最值得推崇之處,恰恰和魯迅是一樣的,是堅持自己的理念。而且,胡適晚年越來越走向魯迅的方向,並且戰鬥精神更增強了,更不妥協他的「西化」理念,更跟那些反對西化的昏庸文人戰鬥,直到最後一口氣。明知蔣介石不喜歡,國民黨文化人也認為,是因為他弄西方自由主義、抨擊傳統文化,導致他們丟了大陸,但胡適的最後一次演講仍慷慨陳詞:「我挨了四十年的罵,從來不生氣,並且歡迎之至,因為這代表了中國的言論自由和思想自由。」

但講這話幾分鐘之後,他就因情緒激動而心臟病發作去世了。清清楚楚是被氣死的嘛!完全不是寬恕後平靜地死,而是戰鬥至死,真真地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分鐘。這明明是和魯迅的「一個都不寬恕」一模一樣!而魯迅卻是到死也沒走向(拒絕走向)給胡適留下一世英名的方向(所謂「寬容、妥協」)。從這點上來說,魯迅比胡適更真。

胡適要做一個「寬容」的姿態,但他沒意識到,個人的生氣與否,妥協與否,和言論自由/思想自由不是一個層次、一個平面討論的問題。美國總統傑弗遜可以因被媒體痛罵而生氣,但卻絕不會動用他的政府去制裁那種罵,這才是最關鍵、最根本的分水嶺。

對政府來說,跟人民的妥協值得肯定。對個人來說,恰恰是毫不妥協的堅持才是真正的美德,真正難以高攀的品德境界。胡適自己是不妥協的楷模,卻留下了最易被曲解的遺產,這其實是他一生功名的最令人遺憾之處。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版畫作品。趙延年作於1961。(榮寶齋官網)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版畫作品。趙延年作於1961。(榮寶齋官網)

獨立的個人往往面對巨大的阻礙、壓力:一是來自國家政權,一是來自被洗腦的大眾,再就是來自知識分子。這三方的壓力哪一個都是可怕的,哪一個都可能把「個人」碾碎,哪一個都可能掀掉你的飯碗,頂住哪一個都很不易。在多數狀況下,這三種壓力是結合成一體的,它能把任何個人碾成粉末。所以,要能把這三方面的壓力全部頂住,堅持發出自己理念的聲音,是難乎其難的。「人民」遍地都是,「個人」在哪裡都罕見。

所以,魯迅(周樹人)作為「個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建樹,就是弘揚個人主義精神價值的一部分,就是推動中國文明前進的一個動力。他是名副其實的「樹人」——樹一個individual(站立的個人)。魯迅這種「個人」在西方文藝作品中很多,現實中有,當然也不多。而在東方,在中國,就是罕見了。這麼一個罕見的「個人」在中國大地上冒出來,就像一顆綠草在石頭縫裡冒出來,這本身就是魯迅最了不起的原創,就是他最大的建樹。

魯迅的經久價值超過胡適

如本文開篇所述,魯迅今天之所以遭誤解和非議,主要因他曾被毛澤東歌頌並推崇。毛要利用魯迅對中國傳統文化弊端的批判,來推翻一切傳統價值,然後在價值觀的空白紙上塗抹他的共產篇章。魯迅對傳統的批判,是要打破封建社會對人性的剝奪和壓抑,追求個體自由的價值。毫無疑問,毛批傳統的方向和結果,是建立了列寧斯大林式的群體主義、國家主義至上的、徹底滅了個人的集權統治。這和魯迅所向往的正相反。所以說,毛對魯迅,只是拿來利用一下,他既不懂,也根本不在乎魯迅的追求。

胡適的遭遇同樣。他去世時,蔣介石送挽聯稱他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貌似對胡適推崇備至。但這也是表像。和毛澤東一樣,蔣介石也不過是要利用胡適而已:一是因胡適在知識界的地位而拉攏文化人,二是利用胡適爭取美國援助。但蔣跟毛清楚魯迅一樣,深知胡適所倡導的自由主義終究是要威脅他的集權統治的。所以胡適「走了」,蔣如釋重負,在日記道出真實想法:「我終於去掉了反攻復國的心頭大患。」

所以,我們今天評價魯迅和胡適,不應受中國兩大獨裁者對他倆的利用因素而左右,最重要的是去看他們本人的作品。任何其它因素,都不如他們本人的文字最能展示他們的真實。

自魯迅、胡適們開創的白話文新世紀開始,至今已經近百年了;百年後的今天,中國是「闊了」,但中國更專制了,中國人更「阿Q了」,不知受了什麼詛咒。正因為如此,回頭來看,魯迅和胡適的正確、正派、正向、正氣更加倍地可貴。這對雙子塔的存在,提升了中國人的人格、中國知識分子的高度。

近年來有中國文化人探討俄國知識分子,不少人認為中國知識分子比不過俄國知識分子。從一個角度來說,沒錯,俄國知識分子的確探討了整體人類的大事,他們在世界範圍的名聲、影響力遠超過中國知識分子。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在那些大名鼎鼎、群星燦爛的俄國文化人中,沒有一個對俄國文化有過魯迅對中國文化那麼深刻、那麼強烈的批判,而俄國文化中的糟粕絕不亞於中國。同樣,雖然許多俄國文化人早年都曾向往過西方,但晚年統統回到民族主義,變成反西方文明的斯拉夫心態的老頑固;沒有一個名角像胡適那樣,至死強烈推崇西方的言論自由、思想自由,堅持追求西方體制。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有過魯迅和胡適的中國文化界,是有超過俄國之處的!世界不了解沒關係,我們自己應該懂得、珍惜、並推崇他們的價值。

僅限於中國來說,只要有中國人存在,文化的劣質部分、劣根性就存在,魯迅的批判精神就需要。魯迅的精神,是自蘇格拉底以來知識分子批判精神的繼承,是一種永恆的價值。相比之下,中國有了言論自由和民主選舉之後,胡適的影響力就會降低。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魯迅的經久價值超過胡適。無論多少人不買魯迅的賬,但就是批不倒魯迅。

魯迅先生如果活到今天,必定是群體主義的敵人,專制政權的掘墓人。不,他是活不到今天的——即使能逃過毛澤東的魔掌,大概也早被海峽兩岸那成堆的「幫閑文人們」給氣死了,跟胡適一樣。不過我相信,直到永遠,都會有我一樣的後輩,記得往先生的墳上插一朵小花,送一曲低聲的歌唱,讓先生那曾經嘹亮地吶喊過的聲音有不斷的回響……

(作者附記:海內外研究魯迅的書大概汗牛充棟,專家學者也多如牛毛。但我不是研究者,對那些「魯學」的書幾乎都沒看過。本文初稿去年4月已經完成,但為了不受先前對魯迅看法的影響,沒有急於發表,而是去重讀魯迅,重新思考。在美國生活四分之一世紀,最重要的一個經驗是——不要受先入之見的影響,不要迷信專家評論,一定要去讀原著。雖說魯迅可謂識字的中國人都讀過,但我在共產時代讀過的絕大多數當時認為「還不錯」的中文作品,後來重讀都對其「差」非常吃驚。所以這次為了把握準確,重讀了《魯迅全集》和本文談到的幾個作家。我妻子康尼也一直都很推崇魯迅,這次她也和我一樣重讀了一遍《魯迅全集》,感覺之好,超出以前讀魯迅的印像。隨後我們數次討論、研究、交換評論。我們對魯迅的看法評價幾乎完全一致!所以這篇長文是我跟妻子共同的創作,但她一如既往,不願在我們共同創作的文章上署名。有這樣思想非常共鳴、且「授人之美」的妻子,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

*作者為旅美作家,原文刊載於共識網,授權轉載。更多作者好文請看曹長青網站。(本系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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