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專文:每個人都死了,而故事流傳下來─《白鯨記》.梅爾維爾(2)

2023-09-2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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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帶著他沉重的、此刻感覺竟然如此沒用如此脆弱的記憶),彷彿赤身站在大自然前面,像他的先人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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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鯨潛藏在船底下。(取自IMDb)
白鯨潛藏在船底下。(取自IMDb)

所以我們稍前所說,以實馬利此人出身哪裡、皮廓德號出航於哪裡(小說裡當然有交待)並不重要,我們大致曉得即可,一如「就叫我以實馬利吧」根本不必是真名,一如破旅店名為「柯芬」根本就要我們當它就叫「棺材」。

波赫士談笛福的名小說《摩爾.法蘭德絲》時說:「如果我沒搞錯的話,描寫環境特徵乃是丹尼爾.笛福(一六六○—一七三一)的帶根本性的發明,在他之前的文學從未注意到這一點。這一發明之晚非常顯眼,根據我的記憶,在整部《唐吉訶德》中從沒下過一場雨。」

或日後人們如此嘲笑莎士比亞的不朽《哈姆雷特》—好奇怪北歐丹麥的宮廷裡,怎麼會擠滿了一堆取義大利名字的人?

因為,(據波赫士)在笛福之前,故事以及更早先以史詩形態被寫下、記錄下來的故事,尚未也還沒必要納入某一特殊環境種種精緻的但(相對)如此微弱的作用力。山就是山,不必去考慮它是吉利馬札羅或阿爾卑斯;海就是海,也不管這裡是愛琴海或真正荒波大浪、巨鯨之路的北大西洋。也正是說,故事發生在哪裡都是個「世界」,乃至於就只是戲劇舞台,這是人(整體的人)和大自然(以諸神、以命運、以大白鯨莫比敵克的面貌)的直面相遇、對峙、討價還價和爭戰,以至於,人的形貌也跟著巨大起來,好像就連實際個頭都變高,我不曉得人類最早神話故事裡對巨人(如泰坦)的想像,是否也源於這樣的感受。

也因此,這種等於沒命名的、未經現實著色、幾乎就是概念性揭示的人事地物以及時間,日後很自然的皆一一成為象徵,成為各種幻想的起點。

史詩,日後好像由詩人繼承,我所知道的幾乎每一位現代大詩人,早晚皆把「寫成一部史詩」當職志甚至一生悲願,這至少可追溯到維吉爾的《埃涅阿斯記》,由一個人刻意寫成、而非幾代人口語流傳而成的所謂「人為史詩」,意即史詩作品化了,並隱隱指向進一步的個體化、特殊化。但如果考慮到史詩是記事的、歷史的乃至於是人對自身來歷的驚覺和追想,這上頭又讓它更靠近日後的小說如源頭—也許,詩成為一種文體也是稍後的事了,原先,這就只是當時(不得不爾)的文字記錄方式而已,在文字才剛有、且書寫配備的取得仍如此不方便如此昂貴的時日,僅能夠重點的用最簡約的文字來記下所有口語流傳的東西(要不然,會出現一群人身披獸皮卻文謅謅談話的古怪畫面吧),如中國的《易經》、《尚書》和《詩經》幾乎共有著同一種文字形貌,四字一句,而四個字正是一個完整句子的最簡形式。也就是說,很長一段時日,書寫並不試圖把人全部記憶所及都化為文字,彼時,完整的記憶仍存放於口語裡,或人身體裡,文字記錄(暫時)是介於完整記憶和「記憶標題」、「記憶索引」之間的過渡東西,靜靜等待文字的成熟,再一步一步走向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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