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這是一個在2014年太陽花運動以後逐漸變成髒字、蔑稱的縮寫；它的全稱「文藝青年」在以前是一個還算中性的詞，雖然可能讓人引起「好高鶩遠」「不切實際」的負面印象，但也不是沒有正面的印象，如對高深的哲思、人性的複雜、各種各樣的理想抱有探索的興趣，不會太流俗太市儈，等等。
那麼，關於「文藝青年」這個名詞的印象，是怎麼開始劣化的呢？我們需要找出一些關鍵的要素，需要一個新的「罪名」，新的概念、名堂、名稱來指認出這個導致劣化的關鍵，好將健康的文藝與那劣化的部份區隔開來。──我想到的名堂，是「輕左派」。
這個名稱，效仿自日本的「輕小說」。什麼是輕小說？最通行的一個模糊定義是「可以輕鬆閱讀的小說」，和現在被指認為「二次元」的那些動畫、漫畫、遊戲一掛，我們也不需要一個更精確的定義。
二次元輕小說有什麼特質呢？除了相當一部份是無腦爽書以外，還有一部份，是正統文學研究者也應該加以正視的，就是，它是一個不用成年人「居高臨下」的俯視角度，來探討「青少年的自我認同」這個老問題的類別。它不貶斥青少年許多無端的幻想、妄想、糾結、恐懼，而是呵護幻想，甚至實現妄想。它可以無視傳統文學的許多守則，只為了讓讀者願意在這一個個比現實輕鬆美好有希望得多的夢境裡再多待一會。有不少人在輕小說裡得到喘息與撫慰，並不因為那些作者寫得多麼好多麼高，而是因為能感覺到那些作者就是我們一伙人，輕小說就是一個可以保存、交流、共享那許多在現實中會被恥笑的幻想的園地。這是一種莫大的慰藉，所以很多人成年以後也還樂意繼續徜徉在這個圈子，甚至二三十歲被社會毒打後才入坑的也有，哪怕一眼就能看出許多作品幼稚不堪。
但當然，要維持這個園地，是有條件、有禁忌的。禁忌就是不能「重」，要避免寫出讀者不能承受之重。即便你作者想寫個什麼史詩、悲劇，但你的市場，你的讀者想要的就是輕鬆和勝利，你總得設法處理到讓人家能夠收貨，否則，違反了這個預期，你就等著仆街，等著被寄刀片。至於怎樣才是讀者不能承受之重？有人心臟很大顆啥都無所謂，也有人玻璃心巨嬰一碰就碎。現實中我們可以用常情常理去駁斥玻璃心巨嬰，但輕小說不行，因為即便是玻璃心指數100的巨嬰，也是衣食父母。二次元天然就要包容、照顧各種有著心理問題、認同問題的人，因為這個圈子就是這種人支持起來的；就算玻璃心程度100的誰都受不了，二次元也要包容到大概80的程度，而家庭、學校可能是60到40，藝文界40到20，現實社會20到0。
傳統文學和現實主義者可以看不起輕小說，最強大的理據，就是輕小說的天條決定它「重」不起來，無論你作者給出一個如何沉重的劇情背景、初始設定，也要讓讀者能跟著主角輕鬆解決；又或者，碰到可能太沉重的議題之時，你只能避重就輕，滑開來。
看到這裡，各位也就可以想見我為什麼會造出「輕左派」這樣一個詞了：
比輕小說的初始年齡和學歷層次略高一些，人的輕左派階段通常始自「大學生」，這時人開始擁有行動自由與投票權，精力最充沛，但知識、經濟水平還沒跟上。這個階段的人最容易被正義、多元之類的價值所吸引，看到各種探討政治經濟社會問題尤其底層苦難的書刊、報導時，也很可能會產生一種原罪感：「我是不是過太爽？」然而，要他們真去搞運動，對大多數家境和生活尚可的人來說，都是太硬核的。
這樣，就產生出了一種精神需求，需要有一種精神商品，讓人可以覺得，我對得起自己的品味與良心了，我也為正義、進步、本土、多元之類的價值貢獻出一分心力了，但又不須實際付出太多。於是，「文創」這個名堂和各種自我宣稱有「設計感」的產品，就此應運而生；政府也樂得藉這個名堂，吸納青年能量，巧立預算名目，消解真正的反抗。事實上，政府與執政黨，天然就是「輕左派」最大的支持者，因為這種精神商品和業者的立場，也太能投合政府與執政黨的喜好了，所以你不能怪說為什麼公共標案都給那些奇怪的人整碗端去──換你主政，你會想有一堆人整天拿你錢、造你反嗎？
古人有成語說「附庸風雅」，我大學時期也照樣造句，造了一句「附庸左派」，就是感覺到了這種情況的存在，只是那時候還沒想到「輕左派」這個力度更強的自我矛盾之詞。對附庸風雅或附庸左派的人來說，威脅最大的不是來自外界的嘲笑與鄙視，而是會讓自己原形畢露、自慚形穢的真風雅、真左派。所以，這種商品的經營者，就要扭盡一切論述與行銷的能量，把真實的人、真實的故事、真實的作品「輕化」，解釋成便於我們拿來消費、標榜、說嘴的東西。這就是他們挖掘、出版、展覽各種已故前輩創作的動力。
前輩做的是真東西，而我把前輩作品的解釋權拿過來，就可以沾上光彩，吃很久。前輩又已經死了，不會從土裡跳出來開除我，這便安全。政客當然也會這麼想。共犯結構就這樣形成了。
那麼，有什麼對付他們的辦法嗎？
站在硬核立場上，斥之為「偽左派」、「假文青」，是一個辦法，不少人一直在做，但很顯然，成效不彰。你沒有辦法消滅這個市場，你反覆用真東西和沉重的路線給人難堪，這樣是不能把那些「輕度消費者」爭取過來的。我並不是反對這種反對法，畢竟這也是一種日常情緒輸出，當同仇敵愾的時候，我也看得滿爽的。只是，這顯然不夠。
另一種輸出法是「酸民化」，調動反智民粹的能量，把無論什麼樣的文青與文創，一概打成「文組」，通通鬥臭。這是八卦版鄉民的辦法。我們更不能認同和採取這種辦法，因為我們不能把自己和那麼多年修習的學問技能也否定掉。但如果明確反對這種情緒，那又是變相迴護假貨，變相為「輕左派」護航。所以最多只能盡量把矛頭指向「投機文化商人－政府－政客－政黨－學院寄生者－消費者」的共犯結構。但那樣還是複雜了一點，而且你對此能提出什麼解決方案？鄉民可以簡單一句「通通砍掉」，你不行，而且你提了你也沒那能力去做。所以這一塊也只能擱置。
還有一條王道正路，是走右翼路線，提倡自強、責任、競爭。便如「顯卡霸主」輝達CEO黃仁勳在今年台大畢業典禮演講強調的「run for food or run from being food」。這裡有個有趣的小故事可為佐證：
老黃演講後一兩天，當時還沒在MeToo運動中自爆的張鐵志，在臉書上寫了兩段「感想」，現在看不到了（不知誰有截圖保存），大意是，比起黃仁勳強調的那種的「狼性」，我們是否還能期望，一個有這等成就的企業家，可以支持一些更加進步的價值，給大眾更多不同的想像？
（這些人真的很愛把「想像」作名詞來用。我強烈建議大家把這個輕左派意味的「想像」列入髒字）
當時我就玩心忽起，去留言殺他風景道：
「不可以。為什麼呢？因為如果他說了一點支持什麼進步價值的話，你就可以繼續擠兌他：那你老黃做了些什麼？能不能再多做些什麼？你沒空自己做的話，那來贊助我們，給我錢來幫你做吧！所以老黃就應該照他那樣來講競爭。這樣，當人問『那你做了什麼』的時候，翻一翻過往，黃仁勳真的幹掉過很多公司，也好幾次差點被其他公司幹掉。這就沒事了。」
張鐵志沒回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把這則留言刪掉，反正現在都看不到了。然而，他當時是幹嘛要那樣損一下黃仁勳呢？難不成真是曾去拉過贊助而未果？過了一陣子，MeToo開始，張鐵志自爆又被接著連還爆以後，我似乎得出答案了。
因為老黃的演講內容，事實上是在全盤否定張鐵志之流的基本盤。老黃對著生長在順境中的台大生，勸他們現實，勸大家從自身開始培養決斷與捨得，這也就是勸人不要活在泡泡裡。如果一個大學畢業生信受奉行了這樣的現實主義，那他多半就不會再被張鐵志他們那套「進步」「想像」之類的「輕左派」話術給吸引、迷惑。
簡單講，張鐵志感覺到黃仁勳在挖他的根（儘管老黃或許根本不認識他），於是敏銳地做出了「固票」式的回擊。看上去也有點像是在蹭黃仁勳的熱度，但實情是遠比蹭熱度嚴肅的－－宗教戰爭。
有趣的是這宗教戰爭壓根沒打起來。照理說應該有一批企業界人士與親商學者出來附和老黃，然後張鐵志他們串連一下「輕左派」勢力去批判，這樣吵個一陣子，大家都有流量。然而這還沒打起來，張鐵志就業力引爆了。老黃可能也還不知道台灣有這麼一個角色對他那篇演講作過這樣兩段弱弱的挑釁。
然而這條路，也不過是繼續「右派與左派的戰爭」，它同樣奪不下輕左派的基本盤。你見過哪間企業辦的文學獎，真的讓企業家在文壇與思想界拿到話語權的？無非是找來的主席、評審賣你點面子，大家快樂地拿你錢，在不造你反的範圍裡做自己事而已。
那麼，還有什麼辦法，是確實可行，並且還比較少人去做的？那應該就是「成為輕左派」了：打不過就加入。我們自己進入這個市場去競爭，學習他們的一切手段步數，一方面用學術上的實力把他們排擠掉，一方面也要比他們更貼心去給消費者做精神按摩，不強求大家做出任何硬核的作為，只要我們一小撮人幫你硬核，然後你給錢贊助就好了。
可惜我們的才性就決定了我們很少人會願意走這條路，如果你在本業已有穩定的地位和收入，那就更不會了。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畫過漫畫，會寫歌詞；2013年創辦同人社團「恆萃工坊」，出版《易經紙牌》、《東方文化學刊》、《金光布袋戲研究》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