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心屏專文:冥冥中的牽引 帶我回家

2022-11-1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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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勇家》一開場的雪景彷彿是祖靈回應導演陳潔瑤的求問。(華映提供)

《哈勇家》一開場的雪景彷彿是祖靈回應導演陳潔瑤的求問。(華映提供)

前不久偶然看了部2016年的原住民電影《只要我長大》,清新自然的敘事和素人演員,讓人覺得是部具有特別風格的電影,原來導演是泰雅族的陳潔瑤;最近她的新片《哈勇家》正在上映,一開場的雪景令我開了眼界,這是台灣嗎?我對台灣山區的雪,僅限於電視新聞中的「XX山下雪了!」之類的報導,電影中位在宜蘭南山部落的這場雪製造了令人嚮往好奇的氛圍,而整部片寫實自然的風格與《只要我長大》頗為相似;陳潔瑤的每一部劇情長片都是既編劇又導演,更令我想了解導演的創作思路,以及她倒底怎麼走上導演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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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與血緣不知不覺的牽引

原來一切又像是冥冥中天注定。其實陳潔瑤四歲起就隨父母從部落搬到台中定居,只有逢年過節才回去部落一兩次,雖然知道自己是原住民,但完全不瞭解原住民文化;她記得國中時心裡開始有了原住民意識,曾經拿英文作業簿請母親用英文拼音教她族語,但母親說很難這樣教,她也就暫時放棄了;考大學時,覺得自己沒考好,是姊姊替她填志願,分發到世新電影,入學沒多久正逢金馬影展,她懵懵懂懂買了十張票,「記得看了些奇怪的電影,像日本導演寺山修司啊等等,非常難懂的電影,心想,啊,這就是電影喔」。本來想重考大學的她,覺得手上的電影票還沒看完,就留在世新電影了。

她的第一次片場經驗是大二時,幸運地跟上知名導演–拍攝《追憶似水年華》的羅爾路易茲,大導演當時在台灣金寶山拍片,不知「場記」為何物的陳潔瑤被推為「板妹」,負責場記工作,「在那個用膠捲拍攝的年代,聽導演喊action有一種莫名的驕傲感,雖然那是台灣電影最慘澹的年代,一年拍不到十部,贊助者是不可能贊助台灣電影的,但畢業之後我就真的滿想進電影這個行業。」

導演陳潔瑤接受趙心屏的podcast節目專訪。(作者提供)
導演陳潔瑤接受趙心屏的podcast節目專訪。(作者提供)

一心想做電影的陳潔瑤,想辦法跟隨瞿友寧、張作驥和蔡明亮、萬仁一起工作,「跟了這些很有想法的優秀導演,影響了我對於這個行業的態度,每位導演的背景與風格不同,所以不可能模仿,而是讓我學到如何紮實。」

從膠捲到數位、從舊到新的年代,跟著導演們從電影前製、後製到宣傳,每個環節都做過。「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像他們那麼痴狂,但總之對於自己喜歡的東西,似乎是沒有理由的就是喜歡,不論報酬多少。」

雖然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但陳潔瑤仍不想放棄,另一方面,她的原住民血統開始觸動她想探索自己的根。她進了剛成立的原住民電視台,接觸原住民朋友,也去了很多部落,看到同事的email都是使用族名,也請母親幫她起一個,沒想到母親告訴她族名是從出生就有的,只是一直沒有用,她才知道自己的族名Laha Mebow是以祖母和父親的名字命名。

離開電視台後,陳潔瑤以她當下的經驗寫了第一個與尋根有關的部落故事《不一樣的月光》,後來成為她執導的第一部電影。

素人演員散發的自然光芒

陳潔瑤的三部劇情長片都使用大量素人演員,自然的演技和影片說故事的方式會讓人覺得像在看紀錄片。「拍泰雅族故事,就想用泰雅族演員,線上的泰雅族演員非常少,得自己發掘;我喜歡觀察人,喜歡第一次演戲的演員純粹的特質,這次《哈勇家》的三代同堂,不論大人、孩子都有那種純粹的特質,那才是我想要的。」

應該說陳潔瑤有雙慧眼,片中的祖孫檔–73歲第一次演戲的林詹珍妹和張祖鈞分別入圍金馬獎最佳女配角與新演員獎,陳潔瑤認為阿嬤很有天分,最初看到阿嬤的照片時,「滿頭白髮和神情,太像劇照了!到部落看到剛工作完的阿嬤,一頭長長的白捲髮,穿著連身紅衣裙,好美好美…」。

導演形容阿嬤是女明星,因為每次拍了第三四遍,阿嬤會說再來一次就演不出來了,因為她每次都用了真感情。

《哈勇家》飾演阿嬤的林詹珍妹和和少年以諾的張祖鈞都入圍金馬獎。(華映提供)
《哈勇家》飾演阿嬤的林詹珍妹和和少年以諾的張祖鈞都入圍金馬獎。(華映提供)

至於飾演「少年以諾」的張祖鈞,更是從小學六年級起就吸引了陳潔瑤的注意,「他是我第一次看到體內有個老靈魂的小孩,願意在週六日一大早起床去學泰雅族文化,希望未來當族語老師」。於是陳潔瑤開始拍小男孩的紀錄片《泰雅.巴萊》(「真正的泰雅族」的意思),至今還在記錄中,而剪輯成的短版已在義大利播放。

住在宜蘭南山部落的張祖鈞,讓導演去部落記錄他,小男孩也成為導演的謬思,在部落中思考劇本的題材。以前大約一個月可以寫完一部劇本,《哈勇家》劇本卻是跟自己的挑戰,難在不直接把想法講出來,而是透過一些細節將想講的內化於其中,最後花了十個月,等於是之前寫作時間的十倍。「要無中生有,變成一個故事的過程,很孤獨,也很痛苦…」。

而導演的挑戰則在於,除了她以外的主要工作人員都不是原住民,也多是第一次進部落,必須引導不同族群的人去詮釋想表現的東西。

拍片過程中 祖靈的引導

原住民導演拍原住民故事是一種使命嗎?陳潔瑤並不以為然,她不喜歡背負所謂的使命,雖然原住民電影有承繼和活化原住民文化的意義,但她始終努力要找到一個切點來說故事,讓觀眾與這個故事有所連結。

拍攝泰雅族故事之餘,陳潔瑤本想也拍攝別族的故事,但長老說,「泰雅族最重要的價值GAGA妳都還沒有拍!」簡單講,GAGA是「規範」,是泰雅族的傳統價值觀,詳細解說可能幾天幾夜都解釋不完,陳潔瑤思索許久才找到切入點–用一個家庭,從家庭堅持的價值去談GAGA。「家庭價值是世界共同的,希望用這樣的方式讓大家看得懂。」

拍攝《哈勇家》過程中,來自冥冥中祖靈的引導,至今讓陳潔瑤感動。主要場景南山部落的第一場戲需要一場雪,但拍攝前當地已經長達三年沒有降雪,生長在部落的青少年張祖鈞更是從出生起只見過一場雪;然而,拍攝團隊真的碰上了電影一開場的那場雪。「我相信祖靈,我相信GAGA,我相信靈魂,他們push、牽引著我,知道我要做的事情…」。冬季中的一家人,在紛爭之後碰到一場雪,就這樣如劇本所寫的呈現出來了。

陳潔瑤透過一個家庭的故事訴說泰雅族文化中的GAGA傳統價值。(華映提供)
陳潔瑤透過一個家庭的故事訴說泰雅族文化中的GAGA傳統價值。(華映提供)

「拍戲前我跟祖靈講,去求,但不一定有,祂給你什麼就是什麼,如果祂沒有給,就是希望你用別的方法」。陳潔瑤感受著大自然的呼應,認為大自然會帶給人意想不到的禮物,最後一場全家人相聚,本來希望是個大太陽、溫暖的場景,拍到一半,原本的晴空萬里卻變成陰天,而拍到最後一個鏡頭,突然有如乾冰一樣的大霧升起,「那是我們的最後一場殺青戲,當時霧大到讓人起雞皮疙瘩,我可以感到那是什麼,像是先人、或是劇中的阿公回來了…,上天知道我們在做的事情」。

像我這樣的台北聳,看了陳潔瑤的兩部戲,才終於理解原住民喝酒、殺豬、打獵的習俗,也見識了原住民樂器「口簧琴」,我認為這是她拍原住民電影的重要功勞–讓人瞭解原住民文化。而她也非常在乎族人的看法,《哈勇家》首映選在南山部落的戶外舉辦,當地八九十歲的耆老都來看電影,許多人流淚,認為有血有淚的故事太真實。

新竹縣尖石鄉司馬庫斯部落有三百多人包場,有族人特別穿上族服觀影,「他們看懂了,族裡的長輩認同講到了他們的精神,可以認識他們的文化。」

歷來作品入圍、獲獎無數,陳潔瑤自評每個作品都有純粹的特質,「也許純粹簡單反而是現在少有的」。每當完成作品,只要覺得它及格了就對得起自己、放心了。至於票房則彷彿細水長流,2011年的第一部片《不一樣的月光》在八年後還獲得巴黎的日本文化中心邀請為影展開幕片。

陳潔瑤欣賞素人演員純粹的特質。(華映提供)
陳潔瑤欣賞素人演員純粹的特質。(華映提供)

「根與血緣只要一被觸動,就會被不知不覺地牽引,我越挖掘,覺得故事越多,以我的年紀,平均三年一部,大概能拍八部十部吧,我也想拍不同類型的不同的故事,甚至神話…。」

小時候看的《桃太郎》,陳潔瑤至今印象深刻,還記得主題曲是《千年神話》,希望未來也能拍出那樣的故事。 

原住民片可以走國際路線,她的第二部片就去了好多國家,從部落直接到國際,甚至可以跳過台北。「將自己族人的故事透過電影表達是我最鍾愛的方式,因為電影美學可以觸及全世界,我要做給世界的觀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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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前台視、東森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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