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憑什麼》選摘(2):歷史輪廓不是意外也非注定

2015-03-02 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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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業革命發生在英國,不只是歷史的偶然。(取自道蘭官網)

工業革命發生在英國,不只是歷史的偶然。(取自道蘭官網)

加州橘郡出名的幾點是政治傾向保守,棕櫚修剪整齊,還有約翰韋恩住那兒(機場就叫約翰韋恩機場,雖然他最討厭飛機飛過高爾夫球場),很少人會想到當地也出激進學說。九○年代,橘郡卻成為一時碰巧論全球史觀的大本營。加大爾灣分校歷史系的王國斌1997年出版《轉變的中國》,同系的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2000年出版《大分流》,同校社會系的王丰與加州理工學院人文社科系的李中清1999年共同出版《人類的四分之一》,這些劃時代的著作都主張,不管從哪裡看,不管是生態、家庭結構、科技、工業、金融、制度、生活水平還是消費品味,東西方之間都是同大於異,直到十九世紀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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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他們沒錯,那麼要解釋憑什麼是北京狗「戰利品」被送到倫敦,而不是亞伯特被押去北京,突然變棘手了。某些一時碰巧論者如特立獨行的經濟學家安德列˙弗蘭克(Andre Gunder Frank)(此君寫了三十多本書,什麼都能寫,由上古史到拉丁美洲都有)便在1998年的《白銀資本》(ReORIENT)一書中主張:東方發生工業革命的條件本來是比西方優越的,中間卻出了意外。本來,歐洲在「以中國為中心的世界秩序」中,僅是「遙遠的邊陲半島」。歐人正是一心一意想從中東打開一條路,通往財富所在的亞洲市場,才會在一千年前發動十字軍東征。此路不通,才開始有人如哥倫布,想要改採西航之路去中國。

(安德列˙弗蘭克在《白銀資本》一書中解釋西方稱雄,不是因為歐洲做了什麼,而是東方式微使然。圖片來源:world systems archive。)

美洲擋路,西航到不了中國,弗蘭克卻認為歐洲的世界地位是拜哥倫布砸鍋之賜才有了變化。十六世紀的中國很繁榮,卻常鬧白銀荒。美洲多的是白銀。歐人為了回應中國的需求,就鞭策美洲原住民從秘魯、墨西哥的山裡掘出十五萬噸白銀,三分之一都到了中國。弗蘭克的說法,西方是用白銀、暴行、奴役買到一張「亞洲經濟列車上的三等車票」,但西方要「把亞洲人趕下列車」,還需要發生别的事。

弗蘭克認為西方勝出,到頭來與其要歸因於歐人做了什麼,不如歸因於1750年後「東方式微」。一開始是白銀供應減少,引發亞洲政治危機,卻帶給歐洲振興力量,沒白銀輸往亞洲了,只好發展機械化工業,製造白銀以外在亞洲有競爭力的商品。弗蘭克也主張,1750年後的人口成長在歐亞兩邊造成截然不同的效應:中國是貧富差距拉大,助長政治危機,扼阻創新力,英國這邊卻是提供廉價勞力給新工廠。中國動亂分裂時,西方發生了照理應該出現在中國的工業革命。但因為發生地是英國,西方便繼承了世界。

一時碰巧論的其他史家卻看法不同。加大戴維斯分校社會系的傑克˙葛斯通(Jack Goldstone)2009年出版《為什麼是歐洲》一書(他造出「加州學派」一詞來統稱一時碰巧派),他主張:東西方直到1600年都還平起平坐(或説半斤八兩),兩邊都是農業帝國,都有繁複的官僚體制(西方是教士)在捍衛古老傳統。十七世紀從英國到中國,到處都鬧瘟疫、兵戈、改朝換代,到處的社會都搖搖欲墜,但是大部份的帝國都平定動亂,重新導正思想,獨獨西北歐,新教徒推翻了天主教傳統。

(創造出「加州學派」的葛斯通,認為歐洲推翻了天主教傳統,才得以邁向工業革命。)

 

葛斯通主張,西方是因為推翻傳統,才邁向工業革命。因為掙脫了古老意識形態的枷鎖,歐洲科學家才有辦法把自然運作法則鑽研徹底,同樣務實進取的英國實業家才有辦法搞懂煤與蒸氣的用途。到了1800年,西方已經遙遙領先。

葛斯通認為,這一切都不是古早決定,只要有一些不巧,世界便會完全改觀。1690年波因河( Boyne)戰役是一例,未來的英王威廉˙奧蘭治(William of Orange)肩甲被天主教軍一槍射透,據說威廉說了一句「幸好沒打到」,葛斯通認為,那槍只要低個幾吋,英國就可能是天主教國家,法國將繼續宰制全歐,工業革命也不會發生。

彭慕蘭《大分流》更進一步,主張整個工業革命是一大僥倖。1750年左右,東西雙方都正邁向生態災難。人口成長比科技還前面,農業的延伸與加強,貨物的流通,社會的組織,都已耗盡所有可能。東西方都即將到達科技允許的成長極限,全球衰退幾乎已確定到來,十九、二○世紀勢必人口縮減。

(彭慕蘭認為西方工業革命只是僥倖。)

然而,過去兩百年的經濟成長卻超過以往數千年的總和。原因,彭慕蘭解釋,就是西歐超走運,尤其是英國。他跟弗蘭克一樣,也認為西方的好運始於意外發現美洲,創造出一套最能為工業生產提供誘因的貿易體系。只是跟弗蘭克不一樣,彭慕蘭認為,歐洲到1800年也還有可能把好運用光。英國早期的蒸氣機燒的是木柴,人口稠密的西歐根本不可能有那麼多空地種樹。偏巧這時天外飛來第二次好運:英國找到煤礦,才有辦法把許多產業都迅速機械化。到了1840年,英國已經把燃煤蒸汽機運用到食衣住行,包括打進長江的鐵甲艦。要產出同等的能量,英國本來是每年要燒掉1,500萬畝森林的,林地卻根本不存在。化石燃料革命展開,生態浩劫可免(或說推遲到二十一世紀),西方也在一夕之間翻身,主宰全球。沒什麼古早決定,只是一時的萬般湊巧。

一時碰巧陣營對工業革命在西方的解釋,從彭慕蘭的僥倖躲過浩劫,到弗蘭克的全球經濟擴張一時優勢移轉,其差距之大就好比古早決定陣營中的戴蒙與馬克思。陣營內儘管針鋒相對,造成世界運作理論最截然對比的,卻是兩大陣營的壁壘分明。古早決定陣營中有人宣稱對方搞的是政治正確的偽劣學術,一時碰巧陣營則回擊說,對方就是崇西貶東強詞奪理,搞不好有種族歧視。

都是專家,結論卻南轅北轍,可見大家在處理這難題時一定有搞錯什麼。本書將主張:兩大陣營都誤解歷史的形狀,才會歸結出片面且彼此矛盾的結論。筆者相信,應該換個不同視角。

 

〈歷史走勢的輪廓〉

 

筆者的意思,是兩大陣營都同意最近兩百年是西方稱雄,之前如何則意見不一。雙方對近代以前給了不同評價,才會有一大堆歧見。要解決爭執,唯有把眼光放久遠,才能奠定歷史走勢的整體「輪廓」。有了這輪廓,把底線奠定清楚,才有辦法針對「西方憑什麼」這問題進行有建樹的論辯。

這卻是大家都無意做的事。大多數探討「西方憑什麼」的學者其專長是經濟、社會、政治或近代史。基本上,他們只熟稔近現代事件。他們往往把重心放在最近幾百年,最多五百年,就算有提到更早之前也是簡短帶過。然而,主要爭執點卻是西方稱雄的成因到底是古早就有,還是新近突然出現。

幾位學者另闢蹊徑,先聚焦遠古,再一躍而到現代,中間數千年則著墨甚少。他們都覺得有件事是不辯自明,兼跨地理學與歷史學的阿佛列˙克羅斯比(Alfred Crosby)在2004年的《生態帝國主義》一書就明白寫道,史前發明農業是樁天大的事,但「此後到哥倫布等人航行四海,中間差不多四千年,跟之前相較來說沒有大事。」

我覺得不對。只看史前或只看現代都是不可能找到答案的(只看中間四五千年也不行)。要嘛就必須檢視人類全史,把它看成單一故事,奠定其整體走勢輪廓,才能討論為什麼是這輪廓。

*作者伊安.摩里士Ian Morris)為劍橋大學博士,曾任教於芝加哥大學,現為史丹福大學講座教授,英國國家學術院海外院士,原本專長是西方上古史,近年專攻全球史,已出版13本書。本文選自《西方憑什麼:五萬年人類大歷史,破解中國落後之謎》(Why the West Rules—For Now/雅言文化)序論〈鴉片戰爭後,一個大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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