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蘭觀點:親愛的美國,別再以消滅誰誰誰為己任吧!

2018-02-25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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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慨歎,在阿富汗那一場又一場的政治騙局下,無辜的人民,何時才能從騙局中掙脫?(作者提供)

作者慨歎,在阿富汗那一場又一場的政治騙局下,無辜的人民,何時才能從騙局中掙脫?(作者提供)

這幾年來,極端組織「伊斯蘭國」(IS)以其殘忍行徑並利用強大的社群網站宣傳,屢登國際新聞頭條,成為全世界頭號的「恐怖組織」與全球公敵,就連穆斯林世界也多與其切割,不承認這個以伊斯蘭為名、行暴力統治之實的政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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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個月來,在各國開始積極圍攻以及美國祭出狠招的大規模空襲下,總算,伊斯蘭國即將垮台的消息,不斷傳出;然而,就在伊斯蘭國於敘利亞和伊拉克的勢力看似即將消滅之際,元月中卻傳出塔利班與伊斯蘭國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發動一系列攻擊、造成一百多人死亡的新聞。

「塔利班」這個因為伊斯蘭國的迅速興起,差點就要被國際媒體遺忘的另一個「恐怖組織」,一時又躍上新聞舞台,引起國際注意,也喚起筆者在「塔利班」世界的許多回憶。

故事得從我們的「塔利班」好友-「卡卡將」說起。

「卡卡將」,普什圖語;「卡卡」是爸爸,「將」是表示親愛的用語;因此,卡卡將便是「親愛的爸爸」之意,是我們隨這位親如長輩的小孩們跟著喊的暱稱。

卡卡將是筆者在台灣夜市裡認識的阿富汗裔巴基斯坦人,普什圖民族,原居阿富汗坎達哈,在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期間,舉家越過邊境遷居到巴基斯坦。第一次在台北鬧市裡看到穿傳統長袍、蓄長鬍的卡卡將時,很有一種時空錯亂之感,因為,卡卡將就連長相也與「惡名昭彰」的賓拉登很像,活脫脫就是賓拉登的N號分身。由於阿富汗普遍還沒有出生登記這件事,所以,卡卡將和他幾個經常來台的同樣是塔利班友人的護照,全都是一月一日出生,出生年也是隨意填寫,因此,我永遠不知道卡卡將的真實年紀,但從他已經半白的長鬍來看,喊他「卡卡將」、將他當作父輩來稱呼,應該是不越矩的。

阿富汗與巴基斯坦邊境,戰亂下的貧窮市井實貌。(作者提供)
阿富汗與巴基斯坦邊境,戰亂下的貧窮市井實貌。(作者提供)

塔利班這個名詞來自普什圖語和波斯語,原意是「伊斯蘭教的學生」。坎達哈是塔利班政權的發源地,雖然塔利班在1994年興起的時候卡卡將已經離開家鄉,但是,因為塔利班政權宣稱要建立世界上最純潔的伊斯蘭國家,加上政權初始的確也紀律嚴明、勇敢善戰,並提出反對腐敗、恢復商業等口號,在當時蘇聯已經退出、而各地軍閥四起的混亂阿富汗裡,的確頗有重建國家旗幟之姿,深得平民愛戴與支持。所以,像卡卡將這樣雖然舉家遷徙,但仍心繫祖國的阿富汗移民家庭,他們至今都還「謙稱」自己是「塔利班」。

卡卡將住在巴基斯坦鄰近阿富汗的邊境城市「奎達」,大部分親族則至今仍散居住在邊境不遠處的阿富汗坎達哈甚至首都喀布爾,由是之故,不管是同文同種的血脈因緣,還是地利之便,卡卡將往來於阿富汗的時間都比在巴基斯坦境內其他城市還要多。像他們這種背景的人,只要持身分證就可以辦下一張直接進出兩國邊境的通行證,別說簽證,連護照都不需要呢。

輩分上,雖然以卡卡將的外表看來,當筆者的父親絕對綽綽有餘,但普什圖這個民族有個被外界詬病已久的特殊民情,就是老夫配少妻。這使得卡卡將雖然老是喊著筆者的外子是他兒子,但是,他卻並沒有把筆者當晚輩看,甚至曾經脫口對著筆者喊起「嫂子」,咦?這不是平輩的稱呼嗎?

不過,似乎也怪不得他,畢竟,他的第二任妻子即使已經和他結褵二十年,但年紀還是小我一大截,因為,她十三歲就嫁給卡卡將了。

許是後來卡卡將自己也覺得彆扭,於是,不知什麼時候起,他就直接喊我名字了。

倒是我,直到現在還是不知應該怎麼稱呼他才洽當,叫叔叔伯伯都不對,喊大哥更奇怪,直呼名諱也不行,只好什麼都不叫,真有什麼事情就扯他衣袖,直接比手畫腳。幸好,我們穆斯林有一個全世界共通的平安問候語,若是遠遠見了面,也只要問候一聲「Assalamu’alaikum」(願真主賜與你平安),就算打過招呼,不需再擔心稱謂問題。

從2008年認識起,禁不住卡卡將的熱情邀約,我們前前後後已經至少拜訪過卡卡將那個位於巴基斯坦西北高原、海拔約1700公尺的邊境城市-奎達-四次。

猶記得第一次前往的情景,當時,我們從拉荷爾坐了一個半小時的飛機抵達後,奎達用12月冷得牙根打顫的陰雨天氣迎接我們,從機場到卡卡將家有大約15分鐘車程,一路上都是冬雨綿綿,我在車子裡,很快地和陪卡卡將一起來接機的第16和17個孩子,分別是當時5歲和3歲的哈立德與萊拉,打成了一片。

當年前往機場接機的哈利德和蕾拉,如今都已是青少年,如花少女蕾拉已經是個待嫁姑娘,以當地民俗,不能再接受外界拍照了。(作者提供)
當年前往機場接機的哈利德和蕾拉,如今都已是青少年,如花少女蕾拉已經是個待嫁姑娘,以當地民俗,不能再接受外界拍照了。(作者提供)

光看卡卡將開來接我們的豐田汽車,就知道卡卡將在當地經濟環境是不錯的;別說在奎達這個還很不發達的高山邊境城市,就連在巴基斯坦的平地裡,能開上這種進口車的人,口袋也絕對要夠深才行,所以,我一路上都在尋找有豪門氣派的門戶。

令人遲疑的是,進入市區後,卡卡將的車子卻九拐十八彎地繞來繞去,最後鑽進了一條土黃、闃寂、荒涼的僻巷,兩側民屋外表很破舊,都是歷經滄桑的老土房儼然就是國際頻道報導烽火連天的中東戰事經常會看到的那個景象。

卡卡將的車子終於在其中一戶不特別起眼的平房矮門前停下來,然後帶著炫耀意味地猛然按著喇叭。哈立德一馬當先跳下車子,鑽入側門通風報信。僅容一個車道寬的鐵門,上頭黃漆大多已經剝落;望著這與我想像相去甚遠的陌生門戶,我既好奇又期待。

很快地,隱約聽到門內開始傳來小孩們叫鬧著的聲囂,接著,黃漆斑斑的鐵門霍地打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個穿著「夏瓦兒卡米茲」(巴基斯坦傳統兩件式罩衫長袍加寬褲)的小男孩小女孩;卡卡將技術閑熟地立刻將車子開上了有點斜坡的大門內。

進了門、下了車,才發現更多的小朋友正從車庫內側的玄關處掀起簾子走出來,個個睜著骨碌碌的大眼,在凜冽的寒氣中,哆嗦地瞧著我。

隱約可見的簾後,別有天地,想所小學校似的,有十幾個起居室,和一整個像操場般的大庭院(作者提供)
隱約可見的簾後,別有天地,想所小學校似的,有十幾個起居室,和一整個像操場般的大庭院(作者提供)

當地民風保守,男女賓有各自分開的會客廳,因此,外子從車庫旁的樓梯直接被帶到二樓往男賓會客廳去;而我,一個個不斷從簾後竄出頭的小孩們,連考慮時間都沒給地,一隻隻小手就拉著我直接往簾內走去了。

一掀開簾子,嘩!只能用「別有洞天」來形容。

像個學校似地長方型大院落,有著好長、好寬闊的走廊,貼著藍色磁磚的廊柱還閃亮著嶄新的光澤。沿著「ㄇ」字型的長廊放眼望去,一個個用布簾子當門扉的房間,就像一間間教室般,井然有序。

許是聽到小孩們的喧鬧聲響,一個個飄逸的女眷身影,像是終於等到下課鈴聲似地,驀然從各自房門掀起簾子,搖曳現身。原來,每一個簾後,都是一個起居室,或者說,每一個簾後,就是一個小家庭,好個「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大宅門啊。

在我被引進卡卡將的二太太瑟琴娜所屬的起居室簾後不久,瑟琴娜的房間立刻湧進老老少少的女眷和男女小孩們,一雙雙骨碌碌的大眼都毫不羞怯地盯著我瞧,他們看我著好奇,我也看著他們有趣,當下調皮地數起人頭來,這一數不得了,光是眼前竄動著的可愛人兒,竟然就有31個!

卡卡將的家眷們,用難以想像的熱情,團團圍著我,齊坐在舖滿整室的紅色伊斯蘭花草圖騰地毯上,他們嘰哩咕嚕、吱吱喳喳興奮地對著我開始不停說話。

阿富汗式大餅(作者提供)
阿富汗式大餅(作者提供)

我隱約知道卡卡將家族會說波斯語、普什圖語以及法爾西斯語,偏偏這些我都不會,只能用僅知的一些烏爾都語、旁遮普語、和興都語(北印語)回應。未料,我那些在「平地」上所學的語言和他們的「高山」語,似乎是截然不同的語系,除了幾個國際通用、簡單明瞭的壯聲字,像是爸爸、媽媽,或是地名,台灣、巴基斯坦外,我們幾乎完全無法溝通。最後,也只好拿出最原始易懂的肢體語言,開始「超級比一比」。

在這個既像一所小學校,又像一座大型清真寺的院落裡,住著以卡卡將二媽為首的一整個大家子,卡卡將自己的母親已經歸真(去世),身為大房長子的卡卡將,是宅門裡,除了他二媽之外,真正的大家長。

在那許多個「簾後」裡,當時一共住著卡卡將的兩個妻子,和兩個妻子所生的18個孩子們;接著是卡卡將的兄弟們,和兄弟們的妻兒們、以及尚未出嫁的妹妹們;最後,則是卡卡將少數幾個已經結婚的兒媳,和他們所生的孫子們。

傍晚時分,當男人們在市集裡結束工作,齊坐著自家小巴士,順道去伊斯蘭學校接回學齡男孩後,這一家子也就齊了。

知道家裡來了外國訪客,瑟琴娜的起居室起了第二陣騷動。這次竄進來的,是從八、九歲到十五、六歲不等的大小男孩們,一個個活潑好動地,像早先的女眷與小孩們一般,又是圍著我熱情地比手畫腳一番。卡卡將特地從男賓室移駕到樓下的起居室,在瑟琴娜的房裡,他試圖招來大小孩子們,想要一一介紹給我認識,實在介紹不完,就乾脆一群一群的呼喚著:「這是大老婆的孩子們」、「這些是二老婆的孩子」、「這幾個是我的妹妹」、「這些是我的弟弟」。(卡卡將二媽的孩子,儼然比卡卡將自己的孩子還小哪!)

本來我已經夠眼花撩亂了,但是,晚餐後,簾子第三度湧進陌生臉孔,幾個二~三十歲不等的大男人,在我眼前坐下,開始跟我攀談,原來,是卡卡將大老婆的兒子們,原來,他們一直在樓上的男賓室招呼外子,是這個宅院裡已經成了家的男人們,也是維持這整個大宅門生計的主要生產力。

別有洞天的大宅門(作者提供)
別有洞天的大宅門(作者提供)

卡卡將當時30歲的弟弟(二媽生的),透露著不無驕傲的神色悠悠地告訴我,他們這家子共有64人,是整個奎達市的第二大家族;語畢,立即被卡卡將25歲的大兒子糾正了,因為,在我來的前一天晚上,這個大兒子才剛添了他自己的第二個兒子,所以其時已經增加到65人了。我瞠大眼睛好奇著問:「那有可能變成第一大家族嗎?」只見他們同聲搖頭:「有點難,因為第一大的家族,他們有一百二十幾人。」

在台灣時,筆者只知道卡卡將有個超級大家族,兩位太太分別幫他生了九個和十一個小孩,那是在台灣無法想像的世界,筆者跟外子都曾經不只一次語帶陶侃地跟卡卡將說:「生太多了啦!」

至今維持傳統生活方式的普什圖民族(作者提供)
至今維持傳統生活方式的普什圖民族(作者提供)

只見卡卡將總是表情戲謔卻不無認真地做出雙手拿槍瞄準、預備發射的動作,然後嘴上喃喃地念著:「America!(美國)」,「砰!砰!」。言下之意,就是要生多一點的孩子,未來才有足夠的人口可以與美國作戰,在這個不與西方主流價值妥協的世界裡,一般市井對美國的仇恨情緒,由此可見。

都說「政治是最高明的騙術」,每次想到卡卡將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的宣言,我也只能慨歎:在阿富汗那一場又一場的政治騙局下,無辜的人民,何時才能從騙局中掙脫?

別有洞天的大宅門哩,正舉行熱鬧的婚禮(作者提供)
別有洞天的大宅門哩,正舉行熱鬧的婚禮(作者提供)

土生土長於台灣的筆者,也算是西方主流價值教育的「產物」,雖然,筆者不否認,西方世界的確有西方先進的美好,甚至,一開始也在這樣的西方價值邏輯下,質疑卡卡將所處族群的「塔利班」思維;然而,與卡卡將這個普什圖家族已經交往十二年,而美國也已經駐兵阿富汗16、7年了,如此多年來,似乎誰也沒有撼動過誰的價值觀,誰也沒有真正能改變過誰,筆者有幸經常遊走在如此極端的兩種世界價值之間,唯一的體會是,這世界還是不同一點比較有趣,親愛的美國,就別再以消滅誰誰誰為己任吧。

*作者為國立師範大學歷史系學士,台灣藝術大學圖文所碩士,曾任國中教師,穆斯林作家。著有著有《愛在巴基斯坦蔓延》、《旁遮普散記》、《我不愛印度?》、《浪漫遊印度-愛上印度的22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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