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岳乘觀點:我罪該萬死,懷念那個大和解嘻嘻哈哈的年代

2017-09-29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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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大學舉辦「中國新聲音」歌唱選拔會,抗議學生、社運團體進入舞台前高舉標語。(謝孟穎攝)

台灣大學舉辦「中國新聲音」歌唱選拔會,抗議學生、社運團體進入舞台前高舉標語。(謝孟穎攝)

上個禮拜以來,美式足球聯盟(NFL)超過百名球員在比賽前奏國歌時,單膝下跪,無聲抗議美國總統川普的不當言行,破壞國家團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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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美國。回到台灣,不太一樣。

我不知道仇恨對自己有沒有幫助,只是心裡很不舒服,不僅沒有快感,還感覺大禍臨頭,操場上的支那賤畜,另一邊的日本走狗,我都無暇享受。但深仇大恨,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好事吧。雖然我沒有不喜歡現在的日子,但我們這一代左右,五十幾年次到六十幾,比較想找到的是共識,雖意見不同,心底卻沒什麼疙瘩,吃飯喝酒拍肩膀,似乎有一股力量在驅使,無論如何要先團結再說,畢竟有黨國跟外侮,日寇和美帝,老百姓就該挺老百姓,於是乎黨外雜誌閉路電視心裡相信了民主,更有歌曲,篳路藍縷,要大家站在一起。

那時強調的是兄弟朋友家人,李雙澤的〈愚公移山〉:「我們大家都是臭皮匠,要團結幹下去」,險路再難,家人朋友在,怎會有困難。

李雙澤(youtube截圖)
李雙澤(youtube截圖)

李雙澤可以同時寫〈美麗島〉和〈少年中國〉,可見沒有什麼本土狗和外來豬,根本沒有這個意識的,也沒想到政治正確,土地就是土地、幸福就是幸福,我們用這個來抵禦共產黨的唯意識形態,抵抗國民黨的唯昏庸腐敗,這是多麼強大的武器。

還是個禁歌時代。禁,就有叛逆。最初有印象,是野百合學運上中正紀念堂廣場唱的〈國際歌〉,和〈美麗島〉,當然我沒那麼老,但我路過,只知道國際歌是禁忌,但誰在怕,廣場上另外還流行著一首〈感謝老賊〉:「我們都是這塊土地的主人,阮大家坐作夥,沒分你我和高低」,這首黑名單工作室(和拆除大隊)的作品,和廣場上另一首〈我們不再等〉大開李登輝玩笑,「你等會兒(李登輝)」,葷素不忌,幽默風趣,但對抗的是政府,不是你我。

歷年所謂抗議歌曲,最愛的是黑名單工作室在學運前一年發行的《抓狂歌》,這張質感和流行兼具的專輯,封面像五分珠、封後還有主治症狀(內行買三罐),AKIBO(李明道)設計的驚天大作,開宗即表達了幽默是面對悲苦最大的武器,更特別的是此專輯好玩又能唱,〈抓狂歌〉根本是舞曲:「……無論是芋仔番薯,搆卡艱苦也著拼落去喲,一枝草有一點露,耶穌佛祖佛祖耶穌」(原曲來自泰國,旋律後來又變成草蜢的〈寶貝對不起〉),和解,比吃迷幻藥還過癮。

專輯另一首更好笑的〈計程車〉,文英阿姨、張伯舟叔叔口白:「我卡早作兵是在駛戰車,撞死的不算,受傷的至少歸百名……好家在咱是一個樂天派,作風落雨,隔甲甘苦嘛著駛,正當的頭路無驚乎人知……」,再苦也樂天知命,再難能拚就贏,當時社會氛圍的確是這樣。

專輯封面
專輯封面

抓狂歌後是豬頭皮朱約信,不認識他的年輕人要訝異台灣竟有這種國寶,台語饒舌歌的老祖,他的笑魁唸歌系列〈我家是瘋人院〉模仿客閩外省的一家五口「我家就是個全家吵來吵去,口水若下到整個家裡……像下三黨大戰,透早到下晡……」,節奏看似混亂但層次感十足,口白旋律和電子樂大亂鬥,笑鬧聲海嘯般一波波襲來,頗符合解嚴後台灣的亂物蓬勃。

《笑魁唸歌III》還有一黎明柔主唱的〈女總統在上面〉,整首含混其詞、有病呻吟,致高潮迭起:「女總統在上面,換男人到下面重新試驗,男人好戰,女人愛和平,歐威爾說:最快結束戰爭的方法就是認輸……管道暢通公幹方便歡樂無限,建立緊密包容社會童叟不欺騙」。豬頭皮《笑魁唸歌Ⅱ》的〈外好汝甘知〉更是酒後心聲、瘋言瘋語:「咱若是心頭結歸裘,著來飲酒濕一咧濕一咧,外好汝甘知……出入江湖講身不由己,風度永遠愛保持不要想太多,來來來,我的朋友好兄弟,給伊斟予伊(表面張力)外好汝甘知」,幹,那是二十幾年前的歌曲,至今聽來是拍案叫絕,啞口無語,一杯乾一杯,好不痛快。

專輯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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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當時的社會如何,苦日子的還苦,一份薪水七口人,兼三份職的,大學生開計程車的,我們同學念書時肚子餓去墳墓偷供品、餓到半夜化學系水池釣藍色生化魚來吃,但人不改其志,嘻嗨度日,景況也只有豬頭皮的這首〈我是神經病〉可以講,「我去福華買一領西裝三萬八,我去萬年買一雙 NEW BALANCE 二千八,我對公館坐到士林兩百八,我去聖瑪莉買一咧麵包八十八……」整首歌日客國台語亂箭齊飛,對於不同意識形態的衝突,處理方式是歡樂滿人間,雖台北物價高,賺得不夠花,但你又偏要住台北,不是神經病是啥(各位要去youtube搜尋2005年台客搖滾豬頭皮演出,一人單口詩詞,帶表演,超級厲害)。

豬頭皮的幽默是共生的樂趣遠大於鬥爭的快感,不怨天尤人,和當代最紅的〈快樂天堂〉:「我們擁有同樣的陽光……」異曲同工,那是個和解大於衝突的年代,明白裡,沒有人敢越族群矛盾一步。

陳水扁第一次競選台北市長的歌曲〈台北新故鄉〉也不敢怠慢,「先來慢到都相同,新一代的台北人……」訴求融合對台灣的重要;另一首〈有夢最美〉:「緊緊擁抱手不放,命運與共好溫暖……安身立命新故鄉,跨越世紀的橋樑。」還是要大家不要吵架。

專輯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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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昇新寶島康樂隊的〈歡聚歌〉也是,被馬蕭陣營拿去用,裡面講到:「不管你是福佬外省、原住民、客家人,希望天公保佑這土地的老百姓,世代都平安……不管伊是芋仔蕃薯、在地還是客人,今晚咱要跳舞唸歌不分你和我」,聽著也明白了。在TICC跨年二十幾年的陳昇,每次都以唱情歌、最後擁抱彼此,當作台北象徵。

他的《擁擠的樂園》名列經典,情歌〈最後一次溫柔〉,〈不再讓你孤單〉:「我從遙遠的地方來看你,要說許多的故事給你聽,儘管有天我們會變老,老得可能都模糊了眼睛,但是我要寫出人間最美麗的歌送給你……」,再再是人與人的溫柔,多多的是暗暗哀傷和祝福,只要對方幸福。

陳昇。(新樂園提供)
陳昇。(新樂園提供)

之後到他的新寶島康樂隊,除了玩多語言,本首〈台灣製造〉可供代表:「妳那裡人,阮爸爸是福佬人,我媽媽是客家人,阮阿公的是福建人,我阿公的阿公是中原來的,我爺爺是北京人,美秀的奶奶是花蓮來的啦,我們都是台灣人,唱到你投降,我們是新寶島康樂隊。」,陳昇,怎麼不繼續唱到仇恨投降呢。

專輯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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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昇出道跟張培仁有很大的關係,張培仁是魔岩老闆、據說他拍桌終於讓彰化汽修科畢業的小子出了唱片,張培仁哪裡人,北京人,也是「台客搖滾」創辦人。沒有人在計較省籍吧,魔岩唱片的豬頭皮、紀曉君、郭英男,何況滾石,那家都姓段的。音樂足以校誤人格,艱鉅卻美好的年代,風騷彌平焦慮,音樂撫平不安,我們在旋律和歌詞裡和解,苦難中我們更安詳。

跟鹿港小鎮詞意很像的,還有水晶唱片發行的「白痴的謊言」,號稱台灣第一張地下樂團(其實紅螞蟻更早)和第一張龐克,任將達製作人,創作者「Double X」樂團,主唱趙一豪,專輯中〈阿伯的蚵仔麵線和肉圓〉:「他請我去麥當勞,說什麼現代化說什麼,美國讚……啊啊,沒人吃蚵仔麵線,也看不到肉圓,臭豆腐哪裡吃…」;〈台北〉這首歌也批判台北的紙醉金迷,跟後來林強的〈向前走〉鄉下小孩義無反顧的勇闖台北,用不同角度講文化殖民、也講資本霸凌,但絕不是無法反抗的厭世和自暴自棄。

專輯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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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走〉是20多歲、就從家鄉彰化北上的林強的真實寫照,被真言社倪重華發掘,出唱片,後來倪重華帶林強參加水晶唱片舉辦的台北新音樂節,又認識了嘉義北上的伍佰,那時他住在蟾蜍山的違建裡,錄過幾首失敗的歌,抑鬱不已,但倪重華幫他重新製作專輯發行,倪重華是哪裡人?北京人,水晶唱片的江湖地位不用多說,創辦人任將達哪裡人?韓國人。

伍佰。(潮人物資料照)
伍佰。(潮人物資料照)

我的天。我的意思是,不用知道哪裡人,大家是一起來、衝破藩籬,也約好一起有希望,張雨生是外省和原住民,〈沒有煙抽的日子〉,是給王丹的歌:「手裡沒有煙那就劃一根火柴吧,去抽你的無奈…」,人不分國,大是大非,都該團結,然後,我覺得張雨生的〈帶我去月球〉才是真正的抗議專輯。那時,施明德還唐吉訶德的在講大和解。

無奈地,製造仇恨並非只有極權政府,貼標籤在民主政治一樣行得通,我們中了計一般,學習了猶太人老鼠、羅興亞人是蟑螂、誰是黑五類、誰是台奸,當意見領袖不再鼓勵「尊重和成人價值」,只帶頭擁抱「認同」、更極大化不認同之痛苦—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回頭看看最近的街頭歌曲,〈島嶼天光〉:「原諒我,我欲去對抗不能原諒的人……」悲催的旋律不說,誰是「不能原諒」的人呢?白衫軍當時唱的改編自悲慘世界的歌詞是:「這是咱我不願意一世人成奴隸的心聲,請你加入阮的革命……團結一心做伙行,不管犧牲或是活命」,這會,我們都成了奴隸。雖然台灣也進入了對抗取代和解的時代,整體社會氣氛也強調的是衝突和頑強,雖然沒什麼不好,而我也沒有不喜歡現在的生活,但想想,價值對抗要趕走過多少朋友,曾經最支持台灣的成龍,曾經的台灣良心施明德,這些人離我們都遠了,我無話好說。

盧凱彤說幽默是抵抗困難最大的救命符,我也食古不化,我罪該萬死,但我懷念以前大和解時代,嘻嘻哈哈的日子。

盧凱彤。(潮人物資料照)
盧凱彤。(潮人物資料照)

「婆娑無邊的太平洋,懷抱著自由的土地,溫暖的陽光照耀著,照耀著高山和田園,我們這裡有勇敢的人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我們這裡有無窮的生命,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這首是胡德夫,楊祖珺,巴奈,許景淳,長老教會都唱過的歌──美麗島。

*作者為潮人物雜誌發行人。本文原刊《潮人物》(原標題:說懷念大和解,不如說我想念過去嘻嘻哈哈的日子 ──黑名單、豬頭皮與陳昇),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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