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國民黨沒奪走的房子,他們強拆了:《長樂路》選摘(3)

2017-09-15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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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旅館的小小窗戶往外看,哭了起來。『我妻子失去了尊嚴,我們也不可能再跟從前一樣感到安全了』他流著眼淚說。『什麼都沒了。政府嘴巴裡說著中國夢,但那到底是誰的夢?』」。圖為長樂路東湖路冬景(Livelikerw@維基百科)

「他從旅館的小小窗戶往外看,哭了起來。『我妻子失去了尊嚴,我們也不可能再跟從前一樣感到安全了』他流著眼淚說。『什麼都沒了。政府嘴巴裡說著中國夢,但那到底是誰的夢?』」。圖為長樂路東湖路冬景(Livelikerw@維基百科)

二○一三年三月,也就是習近平身為總理的就第一場演說上,他嘗試解釋「中國夢」的概念:中國夢歸根到底是人民的夢,必須緊緊依靠人民來實現,必須不斷為人民造福。建立一個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目標一定能實現,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目標一定能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夢想以及人民的幸福一定能實現。這一切都反映了現今中國人的夢想,也呼應我們的輝煌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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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沒過多久,就有學者將習近平漫長迂迴的說法濃縮為精確的解釋。漢學家白杰明(Geremie R. Barmé)就將習近平的演講總結為短短七十七個英文字,翻譯成中文如下:「中國人必須了解,他們可以擁有個人夢想,但前提是接受由共產黨所提出的共同國家目標。」…

麥琪里的陳里長則將中國夢視為一種正向發展的象徵。「習近平上台沒有多久,但感覺已經實際有了不少作為,」他微笑著說。

中國的新產權法令他振奮,習近平表示打擊貪腐官員的決心更是令他印象深刻。「我很高興習總理說他無論老虎、蒼蠅都一起打,」老虎與蒼蠅代表的是邪惡的高階領性及地方官員,「我們這裡亂飛的蒼蠅確實很多。」

二○一三年春天的一個早晨,我從臥房窗戶往外看,發現有二十幾個人戴著工程帽的人正在麥琪里內剩下的房子周遭挖壕溝。那天稍晚,陳里長透過電話跟我大約解釋了情況。「噢,他們只是在為我們裝設新的瓦斯管線,」他說,「之前的管線被拆除大隊破壞掉了,全在漏氣。」

他似乎因此深受鼓舞,認為這是北京有所改變的表現,新的指示從高層一路往下滲透至中國的地方官員心中,嚇得這些蒼蠅決定彌補過往的錯誤。

共產黨胡亂花錢的日子似乎快要結束了,然而,這個狂妄政權數十年來要求民眾獻出超越崇拜的忠誠,現在又出現一個領袖要求他們將夢想轉化為屬於黨的國家夢想,個人終究不是其中最重要的考量。不過在當今中國,人們有更多錢花,生活中的選擇更是前所未有的多,此時國家宣傳更容易被人輕易拋在腦後。

20170727-長樂路街景(取自ASTYAO微信公號)
麥琪里,長樂路的街景(取自ASTYAO微信公號)

二○一三年九月二十四日的早晨,麥琪里以狀似平凡的方式展開了一天。陳里長在他的臥室內洗臉刷牙,他的妻子謝國珍則在樓上上廁所。那是一個美好的秋日:天空一片湛藍,輕柔的風從東方吹來,把乾淨的空氣從海洋吹入城市。其中一陣宜人的清風就這麼拂過他們的窗前。

此時陳里長突然聽見樓下出現一聲巨響。他還沒來得及走到樓梯,六個男人就從角落竄了出來,其中三位往他衝過去,抓住雙臂後把他整個人壓在地上,不顧他的慘叫求救堅持用繩子綁住他的手腕。另外三個人則衝上樓撞開謝國珍正在使用的廁所。

「我身上只穿著內衣。我尖叫,『這是我家!我的公公用金條買的!你們不能這樣來搶房子!』」謝國珍說,「他們似乎是移工,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麼。其中一人揍我之後摀住我的嘴巴,不讓我叫。我想要反擊,但他們把我的手臂扭到身後,我以為會斷掉。」

那些男人命令謝國珍穿上衣服,然後把他們拖到樓下後帶出前門,在早晨陽光中把兩人丟進一輛廂型車內,關上車門,把車經過警衛後開上街。那對夫妻就在那天最後一次看到他們的房子。到了當天稍晚,麥琪里已被完全移平。

我沒看到拆除的過程。當時我正在美國出差。隔天醒來才收到助理來信描述事件經過。那是一次規劃仔細的突擊,她寫道。拆除大隊把陳里長、謝國珍和其他鄰居帶到幾個街區外的社區中庭拘留了八小時,然後趁這段時間拆除掉所有剩下的房屋。就在同一天,微博(中國版的推特)上的《市場新聞》(Marketplace)帳號首次被停用,以防我們刊登任何相關消息。

我是唯一在追蹤這條新聞的記者,陳里長懷疑他們是確定我不在中國後才決定進行拆除行動。

我在幾天後回到上海,從臥房窗戶往外看,原本還有幾戶房子的荒廢土地現在只是一片荒廢土地,上面散落著一堆堆石庫門房屋的碎石堆,上面都鋪蓋了綠色網布。四周圍牆本來有一部份被敲開以利大型機具進入,現在也已被修復,你幾乎看不出來幾個星期前還有人住在這裡。

又隔了幾天,我在幾個街區外一間破舊旅館與陳里長及謝國珍見面。他們穿著一模一樣的藍色上衣,看起來就跟囚犯沒兩樣,因為他們沒有任何衣服穿,這兩件是兒子借給他們的工作制服。他們的狀況糟透了,看起來很久沒睡好,眼袋很重。謝國珍在被拘留後曾被送進醫院,她本來就有直腸癌,那天早上的突襲更是害她嘔吐後暈倒,醒來後還出現心臟病的徵兆。拆除大隊全額支付她的醫療與旅館的費用。

我坐在他們的床邊,拿出筆記本。事件已經過去好幾天,但當我開始提問,他們仍然激動地彼此講話,彷彿那件事情幾分鐘前才發生。「我活了七十三歲,沒有一天過得這麼沒尊嚴,」謝國珍說,「我根本不被當作人。他們直接綁架我!挾持我們!簡直無法想像。這是黑手黨才會做的事。他們根本是賊。這不是個社會主義國家嗎?」謝小姐擦乾眼淚,讓我看那天被男人抓住上臂產生的紫色瘀青。陳里長說他們整天都被關在一座中庭內,直到兒子帶了律師來才獲准離開。

他們在傍晚過後沒多久才回到麥琪里,警衛不讓他們進去。他們原本的床被放在路邊,其中一名警衛就在上面休息。另外一個警衛則舒服地窩在從他們家搶出來的一張骨董桃花心木大椅上。至於其它家當早已消失無蹤。拆除大隊說其中一些物品進了倉庫,令一些則跟著房子一起沒了。那我們的現金跟珠寶呢?陳里長問。他有數千美金的現金、金飾和銀飾,還有一些傳家寶收在臥室內。工人只說他們對此一無所知。

沒有人清楚這次拆除究竟是否合法。一名徐匯區官員告訴他們,土地將用於公共設施,因此在中國法律之下的這項強制搬遷完全合法。不過拆除大隊使用的手段——綁架並拘留居民——並不合法。強制搬遷之前地方法院應該親自知會居民,並給他們時間收拾家當,但沒有人收到通知。「他們就像納粹一樣闖進我們的巷子,」陳里長告訴我。

無論合法與否,麥琪里都已經消失了,成為上海另一段等待被發現的歷史。「上海總愛吹噓自己是個國際大都會,但卻毫無文化,」謝國珍說,「這裡只有摩天大樓。房價高得老百姓根本買不起。徐匯區政府剛以史無前例的高價賣出一片土地,而我們的土地還比那塊大上五倍。但誰知道我們的土地會被怎麼使用?」

失去房子隔天,陳里長也去徐匯區政府問了同樣問題。「我跟他們說,一九三○年代的日本人都沒有搶走我的房子,四○年代的國民黨也沒有,它甚至撐過了文化大革命。但現在一群法外之徒就這樣毀了我的房子。」

謝國珍拿出一封兩人寫給徐匯區政府的信,大聲唸給我聽。「只要擁有權力,你們就能踐踏體制,侮辱並羞辱人民,也能侵犯人民的人權。我們實在太天真,相信報紙與電視的報導,誤信政府對人民所作出的承諾。你們可以奪走人民的土地,但終究失去我們的信任,而信任才是國家的基石。」

我想起離開美國前,我跟陳里長見了一次面,他當時對於一個合理的協商結果心存樂觀,也相信新任總理終究會根除貪腐文化。距離中國夢的口號出現已經過了六個月,而他現在無家可歸。

他從旅館的小小窗戶往外看,哭了起來。「我妻子失去了尊嚴,我們也不可能再跟從前一樣感到安全了,」他流著眼淚說。「什麼都沒了。政府嘴巴裡說著中國夢,但那到底是誰的夢?」

你很難看到一個中國男人哭,從謝國珍的表情看來,陳里長也不是個愛哭的男人。但經過十多年的奮鬥,他終究失去了一切。謝國珍把手搭到丈夫的肩膀上。

「他們只想讓我們繼續作夢,」她輕柔地說。

《長樂路》書封。
《長樂路》書封。

*作者羅伯‧史密茲(ROB SCHMITZ),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碩士,國家廣播電台(NPR)、廣播媒體Marketplace駐上海記者。1996年,以和平隊(Peace Corps)志願者身分首次到中國。曾獲頒艾德華莫若獎(Edward R. Murrow Award),教育作者協會(EWA)獎章。本文選自作者第一部作品《長樂路:上海一條馬路上的大城市夢》(時報出版/譯者:葉佳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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