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金光布袋戲世界建構的得與失

2017-01-01 0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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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光布袋戲劇情品質下降了嗎?

金光布袋戲劇情品質下降了嗎?

最近幾個月,金光布袋戲的劇情品質有所下降,東瀛線尤多見詬病,引來觀眾批評黃大俠的編劇,而感情豐富的老闆黃大俠,先是硬頸地說繼續努力,後竟在FB上與戲迷起了衝突。雖然刪文了,但傷害已經造成。雖然大家也明白這一檔大俠自己兼任編劇總監,是因為三弦因家事請假,現任編劇中傲絕生病,季電負責海境線,幾位新任編劇又尚未熟練,這樣,在沒找或找無即戰力的情況下,老闆自己跳下來編,也是有其不得已;但無論如何,結果拍出來,好戲就是好戲,歹戲就是歹戲,不能太指望觀眾的同情與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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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大家都明白,只是金光布袋戲的經營形態,注定他們不能休息,不利因素再多也還是要硬上,頂著公司生計和先前劇情的包袱做下去。這之中,身兼口白、編劇、老闆的黃立綱壓力有多大,是很難想像的;雖說人無完人,難免衝動犯錯,但我們必須吞下一個難堪的道理:你愈在不利的環境中做事業,就愈要以完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不能只以「我已經這麼努力了」來求心安,因為做不好的還是做不好,努力錯方向更會是災難。也不要怪觀眾苛責,因為世間一直就是有許多努力還是出不了頭的人,更到處都是人人明白方向錯誤、卻也無能改變的工作。我們大家看戲,多多少少是照見自己、與自己身邊的社會對照,而我們會希望看到較好的自己,而不是較壞的自己,更不是條件已經較好、表現卻較糟的自己。

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眾多評論都有反應:幾年前的金光是得道的,而今卻有些失道了。我想大家如果平靜下來一點,應該還是希望他們能夠把「道」找回來的。我們能做的,也就是給予一些分析與建言;除了給金光團隊,也是給我們自己,及其他有志於創作的同人。

我分析文藝作品的基本路數是「對比」,以下就且從這個概念出發,盤點一下新金光自2009年《黑白龍狼傳》以來,整個世界觀與劇情架構的得與失。

黑白龍狼傳之雨音霜解封印。(視頻截圖)
黑白龍狼傳之雨音霜解封印。(視頻截圖)

一、墨家與親情的對比

首先要講的是三弦塑造的靈魂人物:默蒼離。他所承載的是:儒家與墨家的對比,「親親」與「兼愛」的對比,溫情主義和冷酷現實的對比,「好人」和黑暗英雄的對比。這些對比,成功令金光布袋戲不落俗套,更生發了許多當代性。

眾所周知,金光全系列的一貫主題是「親情」;除了武俠以外,它有很大的成份,就是家庭倫理劇。各人對親情有不同想法、不同際遇、不同演繹,而出了各種差錯與衝突,再去解決,這就有戲。這也是最古老的一種戲路。繼承自舊作的史家人也好,第一個反派組織西劍流也好,後出的苗疆王室、萬雪夜、魯家也好,還有劍無極、夢虯孫,都各有各的親情與親情問題。就連兩百多集以來最大的魔王元邪皇,原來也只是想復育他的族群,才要去毀天滅地,搞「九界歸始」。

這種主題架構不會過時,因為人類社會從來少不了家族,但是處理方式、解決方法會落伍。古代中國擺平這個問題的辦法是禮教、宗法;宗法社會僵化以後,孔子及其後的儒家試圖修補,沒有成功;墨家與道家提出了相反的思路,也沒有成為主流;法家配合秦國建立了中央集權的體制,結果把親情搞掉了,皇帝真成了孤家寡人,義軍打進秦國時,已經沒有宗室起來衛國。到漢武帝,確立了「陽儒陰法」的路數,這一套管用了兩千年,一朝亡了,下一朝作些更動,也都還是陽儒陰法;直到近代西學東漸,這一套才漸漸被打破。

金光布袋戲的虛構時空,大約對應著明朝,劇中人大抵也是以當時的道德觀念、知識水準來行事,然而我們觀眾是現代人。如果劇情對親情問題的解法太老舊,我們不會感興趣;如果太新潮,那又不合理,我們也不會買帳。那怎麼辦?

我們先回顧一下雲州大儒俠史豔文。在新金光中,史豔文自知,他的道路已經走不通了;他可以用他寶刀未老的聲望和武力作一個穩定的台柱,但已不能對人世的問題作出適應新時代的解答。這符合我們對儒家思想的想像。

於是,史豔文要將主角的位置傳給下一代的俏如來,下一代要有不同的道路,但俏如來剛開始也只是個好孩子,雖然有著一切良善的品質,但不足以在殘酷的事態面前作出決斷,就像我們在家庭和學校裡學到的各種禮貌和理想,出了社會都不夠用。所以要有人教他一套管用的辦法,這個人就是默蒼離,這套辦法就是墨家的辦法。

金光布袋戲《墨武俠鋒》中的赤羽和俏如來。
金光布袋戲《墨武俠鋒》中的赤羽和俏如來。

但當然,默蒼離和他的墨家,也不能是完美的,一因為不可能有完美的,二因為如果強行讓他完美,戲就不用演了。所以三弦給墨家的設定是:不掌權、在黑暗中守護九界的和平;墨家的思想,則將原典中的「兼愛」演繹為默蒼離所說的「一視同仁的不忍,一視同仁的捨得」,而讓默蒼離這個智力逆天的角色,作為墨家鉅子,將之實施到極限。然後,默蒼離厭世了,想死,但死前他要找一個傳人,並且對付想浮上檯面掌權的墨家九算;這個傳人自然就是俏如來,而對付九算的辦法,也不能是把人給收服或幹掉就算了,俏如來必須找出一條不同於史豔文,也不同於默蒼離的新路。這條新路,就會是新金光布袋戲在思想上的主要戲路。

儒家講「親親」,也講推己及人、仁民愛物,但終究親疏有別,私心會造成並且固化社會學家費孝通所言的「差序格局」,傳統東亞文明就是這樣;墨家講「兼愛」,想克服私心、追求平等,但私心又是不可能去除的,太執著反會造成恐怖的專制,二十世紀許多赤色政權就是這樣。簡單講,「親親」會造成縱容人性的悲劇,「兼愛」會造成反人性的悲劇;現在我們和金光都要找第三條路,那就是在悲劇中尋求一點希望。這希望大概也是要悲劇的,但起碼現在還得盡量把它演好。

這條戲路,從《九龍變》開始冒頭,至《劍影魔蹤》默蒼離以死完成俏如來的「鑄心」達到第一個高峰,之後一百集,默蒼離所遺留的命題與問題,包括留給俏如來那張萬用的白紙,都是劇情的重要成份。那張什麼都沒寫的白紙,不但讓劇中心理陰影深重的九算無比忌憚,在戲外也向我們提示著:未來的路途是要讓俏如來自己發揮的,這便讓我們更可以寄情、寄望於他。

就在俏如來漸能熟練出入幕前幕後來解決問題,而新路仍然未明時,《墨世佛劫》又殺出一個直接拋出終極解決方案的地門,這個極端的佛教宗派,要洗腦九界,直接消除眾生的衝突與苦難。這個「消滅問題」而非「解決問題」的反烏托邦路線,當然是不能讓它成的,不然戲就不用演了。然而,應對這樣的意識形態,我們熟悉的對答,是西方古典思想到現代自由主義式的:強調個體尊嚴和自由意志的價值,拒絕被選擇。但這是西式的答案。那儒家會怎麼想呢?墨家又會怎麼講?這又是一種趣味。

金光布袋戲《墨世佛劫》。
金光布袋戲《墨世佛劫》。

這方面的對比,儒、墨與佛與在思想上的衝突,就沒有得到正格的展開,而是採取變態的展開:地門的大智慧本來就是走火入魔了,墨家九算也各有權慾、情結,或者想洗白的意志,和地門的衝突仍是走鬥智鬥力的路線,唯有默蒼離鑄心失敗的棄徒雁王,作為一個徹底黑化,又似仍有一絲光明的角色,心心念念的是「讓遊戲繼續下去」、「製造英雄」,他嘲諷偽善、破壞各種不切實際的美好願望(他總有辦法使之失實),剛開始雖然只像個裝模作樣、不知所謂的攪屎棍,但其扭曲變態的魅力與思辨性也漸漸突顯了出來。這樣也好,反正我們也不那麼想看正經的辯論。

臨近結尾,雁王主動接進去黑化大智慧,使之吞噬作為自身抑制力的缺舟,將地門推到更加極端,這是一場合理而可觀的變態墨家和變態佛教的發展推演。對最後,俏如來才以玄狐之悟,強調了紅塵歷練的人文價值,回歸正信正覺,而讓仍是佛教徒的大智慧認錯收手。在這一檔由變態歸返正常的努力中,許多要角都得到了顯著的成長和轉變,也合乎我們對文學與娛樂作品的期望;雖在各方面多少還有不足之處,但已足夠難能可貴。〈《墨世佛劫》劇情分析〉的作者九天星落一瞬華,不但將之評為「至今為止在結構上最工整複雜的布袋戲劇作」,也大力肯定了其「思辨的深刻及立意的新穎」。(參見《金光布袋戲研究》第一期)

可是,到《墨邪錄》和《東皇戰影》,我卻發現,「墨家對親情的反動」這項重要的對比,似乎消失了。

欲星移在《墨邪錄》第一集,在意識境中與醒悟的大智慧合體,向元邪皇來了一發犧牲打,交代了個人的因緣與使命。然而之後墨家在海境怎麼樣了?我在〈墨家在現代創作中的復活〉記道:「在之後的《墨邪錄》劇情裡,隨著海境太子在對抗元邪皇時殞命,鱗王亦陷入昏迷,海境其他皇子與封建貴族勢力亦開始蠢蠢欲動,賴臨危受命的未貴妃與夢虯孫等人撐持,才保有了表面上的平衡。然而這時候還有沒有人記得先前欲星移在《墨武》開頭推行的、要求海境臣民研讀的墨家經典呢?有沒有一句台詞提到過墨學呢?沒有,一句都沒有。」

上引文定稿的時候,是《東皇戰影》十多集,二皇子剛出場的時候。我原本以為,這種「沒人講」可能是一種無言的反諷,表示強行灌輸的進步思想是不會長久的,但現在演到三十二集了,宮鬥劇已經演了快二十集,還是沒有一個人提過一句墨學,連以鉅子身份前來海境作客處理問題的俏如來也沒有,我愈來愈覺得是編劇單純忽略了。目前為止,只有一個大隱隱於朝的小官硯寒清,差不多暴露了身為欲星移弟子的身份,但其言行也還沒有超出傳統「隱士」的理型。此外,又有近期才突然出現的「海境第一幫會」鰭鱗會,代表被種姓和封建制度壓迫的海境人民與朝廷鬥爭,現在開打了,戰役中的台詞還有點像中共的革命語言(當然編劇不會完全照搬),但各方面的表現也還沒有比刻板的民間幫會和義軍組織更多。

可以說,應對海境的問題,編劇倒退到了以樸素的情義、庸俗的權謀與簡單的武力來作答。原本,我們可以將海境朝廷視為另一種儒家的統治結構,或者準確一點,是沒有那麼經過孔門「有教無類」思想調校的宗法社會、封建國度,而鱗王北冥封宇、師相欲星移正要打開國門,以墨學推行改革--這是「主義對主義」的格局,會是很有看頭的政治戲;武俠和奇幻的元素,也可以與之交織出更加不同凡響的情節。可是,現在這齣宮鬥戲,似乎就只是宮鬥;連帶的民間起義,也還只是造反。當然,封閉的國度,一般角色缺乏深遠的見識,也很合理;這時候,就應該由俏如來、千雪孤鳴這一類經過風浪的主角,帶來一些能夠引發智慧的思潮。那麼,有嗎?沒有。俏如來的格局和做法,也只是忽隱忽現的調查、喬事,偶爾被迫出手或主動出手。我不評論他的做法和劇情的編排高不高明,因為如果沒有意外,他們總能把這檔事情解決掉的;但我們把格局提高來看,俏如來與整條海境線最大的缺失,就是「沒有主義」,原本埋好的政治思想的伏筆缺位了,這戲就難免淪為另一齣型男美女紛紛失智、變態的家庭倫理劇而已。

金光布袋戲之東皇戰影。(黃大俠臉書)
金光布袋戲之東皇戰影。(黃大俠臉書)

東瀛線的缺失也一樣:不屬九界的東瀛就沒有一個墨家的傳人,也從來沒有什麼高於霸道的主義(就算像現實日本史上曾有平安時代,戲裡目前是沒看到)。那現在能不能來一個呢?怎麼來?

編劇給的答案,是極為老套的,史豔文時代和日本少年漫畫的俗套答案:寬恕、和解。我們都知道這是好的,我們也都知道這太傻太天真,除非你能拿出一整套辦法來建立一個新的思潮、體制、形勢,也要做許多陰暗的運作。這就需要主義,需要不同名堂與內涵的「陽儒陰法」,這是漢宣帝所謂的「霸王道雜之」。許多被譏為「聖母」的角色與劇情,缺點是只有空疏的王道,這樣當然不行;至若只講霸道,寫出一個個無腦衝鋒的兇徒、暴力統治的反派,像是最近的血扇流立花雷藏,也不會好看到哪裡去。那要如何「霸王道雜之」?就需要編劇有學識和功力。

東瀛線的主要矛盾,可以說是順理成章--西劍流餘黨被寬恕回到東瀛以後,有所感化,作風有改變,然而過去的罪孽與仇恨洗不掉,現在出來一個殘忍聯盟,抓住或製造出了空檔反攻,以血還血了。怎麼辦?劍無極回到東瀛,回復本名風間烈,先援助西劍流,後又與老爹相認,接掌東劍道少主,意圖結束冤冤相報的仇殺循環。其他人當然不會讓他這樣做,包括八成應該是小空的殘忍聯盟軍師。

那麼,要怎樣演得精彩?這是細部的編排問題。我們且來問兩個大局上的問題:這個老套的背景設定,如何把它演出不落俗套的意義?又要如何與全系列的主題相對應?

在最新的三十二集結尾,劍無極/風間烈與老爹極力爭辯,說仇恨決不能這麼延續下去,道理很正,老爹指出理想與現實的衝突,少主說他這幾天已經調查過大局,不是完全不懂了,這是理智的分析結果……這場戲感情很激烈,也演出了一種意向:劍無極正想從一個任性的打手系角色,一個反覆糾結於資質和努力的「天才劍者」,轉型成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領導。這似乎終於有了一點新意,或者也只是順應時下中國網路小說的潮流--只當個俠客不夠爽了,現代人想做的是王者、宗師、大地主。

黃立綱曾多次表示他就是劍無極,劍無極是他最投入感情、心性與他最相像的角色;事實上,他也已經扛著公司團隊好多年。那麼,劇中的劍無極,在地位與定位上漸與現實中的黃大俠趨同,也是很自然的。或許編劇應該考慮避免把這兩者編得太像,以免之後造成分不開放不下的包袱,這且先不論。我們可以直接觀察到的是:既然你黃大俠主導東瀛線了,即然你的化身劍無極要開始作領導一派的主角了,那麼,這劇情與劇組與黃大俠本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就會比以往更加緊密而要命。你能讓劍無極做出什麼有智慧的謀劃,就直接對應到你有多少智慧能繼續率領公司團隊來謀生。

然後我們在戲外看到非常令人沮喪的情緒爆炸。在戲中,雖然發行的進度大約與實際製作相差八集,然而風間父子的爭論,是在尚未完結,被單獨暴衝進來的立花雷藏暴力打斷。就編劇而言,突然來個危機打斷很難收場的爭論,是很好用的手法;但就解決問題的角度而言,你還是沒有提出什麼「更好的辦法」。現實中,「更好的辦法」或許並不存在,或者你沒有條件去實施;但在可以開外掛的戲劇中,我們總該能編出一些來的。即便不能更好的解決,我們也應該要能引導彼此,去更深入、更多面地去理解、體會、思索那些圍繞著親情、仇恨與私欲的問題。角色與戲劇的魅力,也是要這樣才能更加豐厚。

金光布袋戲編劇三弦(右)
金光布袋戲編劇三弦(右)

《黑白龍狼傳》剛開始,中原對西劍流的抗戰劇本,似乎還只是老套的王霸對比;隨後,《決戰時刻》揭露西劍流祭祀的執念,在各角色的親情上予以深挖,而讓炎魔這個典型無腦霸道慣老闆漸趨末路,反襯愚忠的組織文化之不可取,這個階段,可謂經典「儒俠」路線的一次復歸,然而這種戲也不應該再重覆太多次了。《九龍變》開始塑造「墨俠」路線,配合智鬥、國戰、魔世入侵等劇目,對傳統的親情與政治提出了不一樣的戲路,這是《墨世佛劫》為止,金光最值得稱道的所在。近年台灣的文藝、影劇作品常被詬病說格局小、思慮單薄,金光布袋戲提供了一系列堂堂正正的反例,這更是可貴。

可是,《墨邪錄》之後的劇情並沒有繼續把握好這個主要對比,或曰三弦總監所謂的「高概念」,而退轉到相對短淺又時時糾結的小情小義了。這樣來演宮廷鬥爭與江湖仇殺,也就會愈來愈令人失望:默蒼離和墨家給我們開出了如此帶勁的一片想像空間,現在你就給大家看這些?

希望今後的編劇,能夠重新抓好主題,為既存的問題,可以提出引人去思索「更好的辦法」的答案,也可以狠心擊破各種不切實際的幻想;然後,提出下一輪的高概念,設計新的問題與答案。如果運行得法,這是可以讓你的作品屹立於當代作品、世界影劇之林的,因為我們觀眾會滿心歡喜地把你捧到這個地位。--雖然未必能真做到這樣,但這裡先跟大家打打氣也好。這番分析,應該也可以給我們其他創作者一些參考。

*作者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候選人;作家、歷史研究者、也是漫畫工作者。2013年創辦「恆萃工坊」,目前的產品有《易經紙牌》和《東方文化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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