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錯字,就砍頭!「中華優良傳統」文字獄,在今日有什麼不同?(下篇)

2016-03-13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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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特的中文字產生獨特的文字之禍,中文字能成為禍患的根源,這怕是造字的先民沒有想到的,有人認為這是中文字的負面作用,但從根本上說,文字之禍,罪不在中文字,而在於中國的人治文化傳統。

寫錯字,就砍頭!「中華優良傳統」文字獄,在今日有什麼不同?(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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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砍頭」 

康熙六十一年(1722)十一月十三日康熙皇帝病逝於西郊的暢春園。官書記載,帝彌留之際,下詔傳位于皇四子胤禛,即雍正帝。照此說法,帝位的授受很清楚,雍正帝得位沒有問題。然而,當時民間的謠言卻特別多,許多無可究詰的宮闈秘聞不脛而走,有的說康熙病重,雍正進了碗參湯,「皇上就崩了駕」,這是說雍正謀父奪位;有的說雍正把康熙「皇位傳十四子」的遺詔做了手腳,改「十」為「于」字,這是說雍正矯詔奪篡。

這繼位問題上的「名不正」,成了雍正皇帝的一塊心病,使他越發瘋狂地興文字獄,雍正在位時期達到了中國歷代文字獄的高峰。雍正三年,權臣年羹堯被以在奏章內將「朝乾夕惕」寫作「夕陽朝乾」而治罪。

年羹堯,字亮工,漢軍鑲黃旗人(一說奉天鑲白旗人),康熙三十九年進士,點庶常,至侍讀學士,擢四川巡撫,六十年命兼理四川陝西總督。雍正三年三月,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羹堯具本奏賀,雍正傳旨申斥:「年羹堯所奏本內,字畫潦草,且將『朝乾夕惕』寫作『夕陽朝乾』。⋯⋯今年羹堯即不以『朝乾夕惕』許朕,則年羹堯青海之功,亦在朕許與不許之間而未定也。」同年十二月議政大臣、刑部等擬年羹堯九十二大罪,其中「狂悖之罪」之一即將本內「朝乾夕惕」故意寫錯。

汪景祺是雍正朝第一個以文字之故被殺的人,究其原因,是他黨附年羹堯,雍正力矯朋黨之弊,就拿他開了刀。汪景祺,號星堂,浙江錢塘人,少年輕狂,以後潦倒文場數十年,康熙五十二年(1713)才考了個舉人。雍正二年(1724)他離京往陝西布政使胡期恒處「打抽豐」,胡是年羹堯親信死黨,年羹堯時任川陝總督,佩撫遠大將軍印,極受雍正寵信,權勢薰灼,炙手可熱。汪景祺借胡期恒這層關係,上書年羹堯自薦,在信中極盡阿諛諂媚之能事,說曆代名將郭子儀、裴度、范仲淹比起年大將軍,「不啻螢光之於日月,勺水之於滄溟」。在這封信快到結尾時,汪景祺說如果不能瞻仰「宇宙之第一偉人」年羹堯,則「此身虛生於人世間」。就這樣,汪景祺成了年羹堯入幕之賓。

不料年羹堯好景不長。從雍正三年(1725 年)起,雍正就開始究治年羹堯及其黨羽。在查抄年寓時,發現了汪景祺所寫的《讀書堂西征隨筆》,雍正閱後,恨得咬牙切齒,親題該書:「悖謬狂亂,至於此極!惜見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使此種得漏網也。」果然,十二月剛處決了年羹堯,便把「此種」汪景祺照大不敬律立斬梟示,羅列的罪狀有:汪景祺的詩句「皇帝揮毫不值錢」,意在譏訕康熙皇帝、譏誹康熙的諡號不宜稱「聖祖」,非議雍正年號用「正」字,有「一止之象」、汪寫「功臣不可為」一文,責備人主猜忌,以檀道濟、蕭懿比年羹堯。

雍正帝很清楚,汪景祺如僅黨附年羹堯,自然罪不致死,所以不惜從他的《西征隨筆》中羅織出誹謗先帝的大罪,置之重典。

當然提起雍正的文字獄,大概沒有比查嗣庭案更廣為人知了。據說查嗣庭主持某省的科考,試題出的是「維民所止」。不料被人密告,說他蓄意去掉雍正皇帝的腦袋。雍正帝拿來試題一看,「維止」二字合在一起果然有去「雍正」之首的意思,就把查嗣庭殺掉了。這個故事形象生動,流傳很廣,讓人們一下子就明白了專制時候文字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惜它畢竟是個故事,與歷史事實有很大出入。

查嗣庭獲罪與科舉試題有些瓜葛,但他出的試題不是「維民所止」;雍正帝也確實剔過查嗣庭所出的某些試題,但他並不想借此論罪,因為有顧慮,怕人前後說他在搞文字獄。查嗣庭最後以大逆罪戮屍,擺出的罪證是他暗地裡寫了兩本日記,攻擊和非議康熙皇帝。

查嗣庭是浙江杭州府海寧縣人,提起海寧查家,當時沒有人不知道。查嗣庭兄弟四人:大哥原名嗣璉,後改名慎行,康熙三十二年入直南書房,不久賜進士出身,改翰林院庶吉士,授編修;二哥嗣康熙三十九年進士,官至侍講,詩名與慎行比肩;嗣庭行三,康熙四十七年進士,雍正初,先任內閣學士,很快升任禮部侍郎。康熙晚期,是查家最紅火的時候。當時查氏庭前有連桂之瑞,查家門戶之盛一時被人們傳為美談。

盛極而衰,自查嗣庭雍正四年因文字獲罪,查家一敗塗地。據雍正帝後來講,他早就看出查嗣庭有謀逆之心,根據是他長了一副「狼顧之相」。何謂「狼顧」為相面家說,有的人走路時反顧似狼,即頭向後轉一百八十度而身軀保持不動,這種人往往心術不正,懷有異志。雍正帝深信相面術,對此亦小有心得。說查嗣庭長相不好,曾引起他的警覺,在於向群臣表白查嗣庭從來未被自己信任過。

既然如此,為什麼偏偏入雍正朝後查嗣庭的官職一升再升呢?雍正帝也有自己的解釋。雍正四年九月二十六日命將查嗣庭革職為問時雍正帝對群臣說:「查嗣庭向來趨附隆科多,隆科多曾經薦舉,朕令在內廷行走,授為內閣學士及禮部侍郎。」這樣一說,才把為什麼要羅織查嗣庭文字之罪的原因點破。原來,隆科多是雍正帝繼粉碎年羹堯黨之後,正在部署的下一次打擊朋黨集團戰役的主要目標。在隆科多的黨羽中首先清查出一個知名度很高的逆黨查嗣庭,才可以先聲奪人,為最後解決隆黨作輿論準備。

傳說查嗣庭的書法極精,遐邇聞名,但不輕易示人,更談不到有什麼大部頭作品刊刻流傳,要從文字中推求他的居心蓄意論定罪狀有相當的困難。雍正四年屆各省鄉試之期,查嗣庭被命為主考官,典試江西。鄉試完畢,雍正帝查閱江西試題錄,反覆推敲,發現了某些問題,但覺得證據不夠有力。他推想查嗣庭平日不可能沒有文字記載,於是下令對查的寓所和行李作了一次突擊搜查,果然發現細字密寫的日記兩本。罪證齊備,雍正帝於四年九月召集大學士、九卿、翰詹、科道等在京大小官員,當為公佈。

第一部分罪證是查嗣庭典試江西所出過的試題:

◆ 首題——「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這是孔子的格言,錯在何處呢?雍正帝舉出《書經.舜典》中「敷奏以言」四字,說堯舜之世尚且以言陳奏,怎麼能說「不以言舉人」?查嗣庭用此為試題,是對朝廷下令保舉有所不滿,暗中譏訕。

◆ 策題——「君猶腹心,臣猶股肱」。講君臣關係,用的是孟子的話,沒有錯誤。雍正帝挑剔說:「為什麼稱君為『腹心』而不稱『元首』為分明不知君上之尊?」

◆ 《易經》次題——「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見矣」;《詩經》次題——「百室盈止,婦子寧止」。這又錯在哪裡?殿下群臣莫名其妙。雍正帝點出這兩題中有「正」和「止」字,內中大有文章。

◆ 且看《易經》三題——「其旨遠其辭文」,雍正帝讓大家注意,這是查嗣庭暗示人們要把「正」和「止」兩字前後聯繫起來思考,體會其中寓意。但究竟寓有什麼深意,群臣相顧愕然,

誰也猜不出謎底,只好由雍正帝自己解說了。他先從頭年汪景祺《西征隨筆》案談起,汪寫過一篇「歷代年號論」,說「正字有一止之象」,前代如金海陵王年號「正隆」、金哀宗年號「正大」、元順帝年號「至正」、明武宗年號「正德」、明英宗年號「正統」,⋯⋯凡帶「正」字的,都不是吉祥之兆。

雍正帝說, 查嗣庭的試題先用「正」,後用「止」,又暗示前後要聯繫,體會其中深遠的意旨,顯然與汪景祺同一伎倆,說「正」有「一止之象」,這不是惡意誹謗我的年號「雍正」又是什麼?後人說查嗣庭以「維民所止」為題得罪,大概就是由此推衍而來的。

第一部分罪證大致舉出以上各試題,雍正帝所作的結論是:「所出題目,顯露心懷怨望、譏刺時事之意。」

科舉考試,考官須從《四書》、《五經》摘取文句命題,按理說,不會有什麼政治風險。其實也不儘然。因試題涉嫌謗訕或太偏太怪而考官得罪的,在明朝已屢見不鮮。但像雍正帝這樣善於聯想、精於考求,能透過題面文字洞見出題者肺腸的,恐怕還前無古人。然而,雍正帝似乎也覺得這樣做難免穿鑿附會之嫌,難於令人心服,所以在解說第一部分罪證後,又向群臣說:「假如單就試題加以處分,可能有人會說查嗣庭出於無心,偶因文字而獲罪。」如此先抑一筆,然後又出查嗣庭第二部分罪證——兩本日記。

查嗣庭日記有如下兩項內容被雍正帝指為更嚴重的罪證:

第一,對康熙帝用人行政的批評,如戴名世《南山集》獄是文字之禍;方名因科場受賄正法是冤案;趙晉因科場案獲罪起因於江南流傳的一幅對聯,欽賜進士是濫舉;多選庶常如蔓草;清書庶常複考漢書過於苛刻;殿試時不能按時完卷被黜革進士是非罪;⋯⋯,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這些評論,有的查嗣庭並沒有說錯,有的則是他的偏見,但都是對康熙帝的非議和責難,帶有強烈的政治傾向,因此被雍正帝抓住了把柄,統通說成是「大肆訕謗的」。

第二,個人瑣事或天氣狀況等,如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記皇帝逝世,過了幾天又記自己「患腹瀉,狼狽不堪」;自雍正元年以後,凡朔望朝會或皇帝親行祭奠之日,查嗣庭往往記當日「大風」、「狂風大作」、「大雨傾盆」、「大冰雹」;熱河偶發大水,查記「官員淹死八百人,其餘不計其數,雨中飛蝗蔽天」;⋯⋯。諸如此類的記載是否確屬事實,今天已無從查考了。不過大致可以認定,查嗣庭不會低級到出此雕蟲小技,發洩胸中的怨恨。雍正帝卻把這類雞毛蒜皮之類的瑣細小事大加渲染,硬說查嗣庭「悖禮不敬」、「譏刺時事」、「幸災樂禍」。

在雍正帝看來,第一部分罪證不過是治罪的參考,而第二部分日記,白紙黑字,腹誹心謗,才是足以令人信服的確鑿的、有分量的罪證,所以雍正帝稱之為「種種悖逆實為」。這樣說貌似有理,實際仍是站不住腳的。查嗣庭對文字謹慎到了極點,據說他的書房每晚房門緊閉, 有人曾從窗縫竊視,只見他秉筆疾書,寫完後又爬上梯子,把所記文字藏到房樑上。縱使查嗣庭真的對現實政治不滿,但如此慎之又慎地私記日記,秘不示人,亦無相應行為,又怎能構成「悖逆實為」呢?

動不動僅以文字便斷定是「悖逆實為」這種邏輯清初已有,到雍正帝普遍加以運用,與皇帝無上權威結合在一起,日漸成為不可移易的真理,很少有人去懷疑它。而查嗣庭的命運就這樣定了。雍正五年五月當刑部等衙門奏請照大逆律將查嗣庭淩遲處死時,他已死於獄中。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好讀出版《中文字的故事【彩圖珍藏版】》(原標題:文字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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