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派往學校的附屬醫院。學校為了讓醫學生能有完整的訓練，醫學生每隔幾個月就會被派到社區醫院實習，藉此接觸各式各樣的病人。否則老是待在醫學中心，每天接觸一堆罕見疾病，久而久之反而變得不會診療一般疾病。
老實說，我對這間附屬醫院的第一印象不太好，設備老舊，樓梯間有尿騷味，醫院周遭聚集著邊緣人，有些還會在大白天吸食毒品。不過這間醫院的醫師也相對硬派，處理事情乾淨俐落，絕不拖泥帶水，碰到態度不好的病人也不會退縮，反而還會直接開罵。像這樣的醫院，卻有著頂尖的急救技術。我們私底下常戲稱這間醫院為「正牌」的急救中心，畢竟它設在治安不好的地帶，每年看到重大傷患的病人數量遠遠超過校本部。
「Buddy」就是我在附屬醫院遇到的病人。
報到第一天，學長丟給我一份厚厚的表單，上面寫滿了待查房的重症病人。名單上的每個名字都有一小段「重點摘要」，主要是記錄病情、住院原因還有復原進度等，我的工作就是每天更新這份「重點摘要」，然後幫學長一起進行理學檢查、換藥、抽血等雜事。
仔細一讀，其中一位病人的摘要竟然長達兩頁多，「學長，這位病人的病情這麼複雜啊？」看到密密麻麻的記錄，我不禁皺起眉頭發問。
「喔，你是說Buddy啊？他是我們醫院的紅人，已經住院兩個多月了。」
「兩個多月？聽起來很嚴重耶！」
「當然嚴重，全身皮膚有60%燙傷、20%壞死，只剩下不到20%的完整肌膚，你說嚴不嚴重？」
「他是怎麼受傷的？」
「公寓大火，整間大樓都垮了，前幾天新聞還在報導。」
「喔喔，我有印象了，聽說有一名小孩全家都過世了對不對？」
「沒錯，Buddy就是那個小孩。你知道嗎？他剛被送來的時候，下半身幾乎被擠壓得不成人形。」
「好慘……」
「皮膚也全爛了，就像軟掉的橘子皮一樣，一碰就掉……」學長用手比了比，看到我嚇壞的表情後才打住，不再描述細節，接著又說：「後來他大量內出血，本來以為完蛋了，沒想到主治醫師硬是把他給救回來，憑良心講，他現在還能活著簡直是奇蹟。」
「Buddy有其他親人嗎？」
「好像有一個阿姨，不過不常出現。」
「唉，學長，有沒有什麼是我們可以為他做的？」
「有，」學長突然變得嚴肅，「努力給他活下去的動力。」
＊ ＊ ＊
燙傷加護病房是專門處理燒傷、燙傷病患的診間，這裡的護理師和醫護人員都要受過特別訓練，進診間前也要穿上隔離衣，避免感染。Buddy是個非常瘦弱的小男孩，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小，全身上下裹著厚厚的繃帶，只有左臉和右小腿的肌膚還算完整。
「我是小百合，是這個月負責照顧你的醫學生。」
Buddy看了我一眼，點點頭，沒有表情。
「護理師說你最近都沒有進食，這樣對你的腸胃不好。」
「……」
「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食物？」
「沒有。」
「身體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
「晚一點復健師會來幫助你走動，可以嗎？」
「嗯。」
「我想找一位精神科醫師跟你聊聊，好嗎？」
「嗯。」
「好，那有任何問題可以隨時找我，晚點見。」
Buddy點點頭，然後閉上眼睛。
其實，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天性沉默，不過我明白，如果是我遭受這種打擊，也會像他一樣沉默的。
＊ ＊ ＊
這幾天晚上Buddy的體溫突然升高。一般來說，燒傷患者最怕發燒，因為發燒就可能代表細菌感染，細菌感染就可能造成敗血症，一旦引發敗血症就有可能導致多重器官衰竭，然後不論是誰，只要演變為多重器官衰竭，通常只有一個結局……（註：敗血症是醫院常見的死亡原因。）
Buddy身上幾乎沒有完整的皮膚，這將大幅增加病菌感染的機會。再說，他身上插著一堆大大小小的管子，醫院的細菌又極為兇狠，如果細菌跑到管子的話，就有可能直通心臟。
我們非常擔心Buddy的病情，所以學長跟我決定下班前去查房，一定要找出發燒的原因。不過，Buddy的發燒有點奇怪，因為只會發生在晚上，而且幾乎都在凌晨一點左右。
夜晚的醫院非常安靜。我們走到Buddy病房，發現裡面燈是亮著的，十一點了，他竟然還沒睡。
「身體有沒有不舒服？」學長開始問診。
「沒有。」
「有沒有想吐？發高燒？打冷顫？」
「沒有。」
「有沒有咳嗽？拉肚子？血尿？」
「沒有。」
「有沒有呼吸困難？胸悶？頭痛？」
「沒有。」
說實話，Buddy看起來挺正常的。他的血壓正常、心跳平穩，體溫也在正常範圍內，我們做了詳細的檢查，可是卻看不出任何有可能感染的跡象。
正當我們納悶的時候……
一名WCT（Wound Care Technician，處理傷口的醫護人員）走了進來。「哇，你們這麼晚來看Buddy啊？」WCT帶著一大盒箱子，熟練地拿出許多繃帶。
「等等，你現在是來幫他換繃帶？」
「是啊。」
「怎麼這麼晚？」
「病人特別要求的。」
我腦中突然閃過教授之前的上課內容。
「你昨天晚上也是這個時候換繃帶嗎？」
「是啊。」
我和學長交換了一個眼神，我想我們找到Buddy發燒的原因了。
WCT把Buddy的上衣褪下，然後慢慢地撕開繃帶，露出血淋淋的傷口。WCT的動作非常輕，非常慢，也非常溫柔，不過這些似乎無法減輕Buddy承受的痛楚。Buddy咬緊牙關，拼命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一個人忍著劇痛，在床上抖動著。
我和學長就這樣看著Buddy痛了兩個小時，整整兩個小時。
學長走到Buddy面前，握著他的手說：「你可以叫出來，沒有必要忍。」
「……」
「叫出來會好些。」
「……」
「你真的沒必要忍，想叫就叫吧，這裡沒有人會笑你的。」
Buddy突然抬起頭看了學長一眼，冷不防地問：「我只是不明白，我究竟做錯
了什麼，你們為什麼要救我？」
學長一時之間愣住了，久久不知該如何回應。
我這時量了Buddy的體溫，果然提高了，教授說的沒錯，身體的劇烈疼痛是有
可能造成體溫提升的。
走出房門後，我忍不住開口詢問：「我們不能給強一點的止痛藥嗎？」
「已經到最高劑量了。」
「要不乾脆做全身麻醉算了。」
「不行，全身麻醉的危險性太高，麻醉科不可能答應。」
「每天都要換繃帶嗎？」
「嗯，每天都要……」
我突然發現學長的眼眶一下子變得濕潤。
＊ ＊ ＊
四個月後，Buddy終於可以出院了。醫院的大家幫他舉辦了一場歡送會，買了蛋糕，還弄了一堆氣球，每個人的臉上都堆滿了笑容，除了Buddy以外。他一個
人靜靜地坐在輪椅上，表情平靜，好像這世上再也沒有能令他快樂的事情了。
「恭喜你要出院了！」
「嗯。」
「出院後要好好復健，這樣才會比較快好。」
「嗯。」
「有沒有什麼問題呢？」
「……沒有。」
學長這時突然開口：「Buddy你很勇敢，也很努力。我知道你很辛苦，你要答應我，要堅強，要勇敢，要為大家好好活下去。」
Buddy點了點頭，沒有回話。
望著Buddy離去的身影，我突然覺得自己很無能。「學長，我們就算能讓Buddy的傷口復原，讓他順利出院，可是我們沒有辦法撫平他心理的傷痕。」
學長嘆了口氣，說：「我也常常在想，救他回來究竟是在幫他……還是害了他。」
本圖/文經授權轉載自城邦創意市集出版《Dr. 小百合，今天也要堅強啊！催淚、爆笑、溫馨、呆萌的醫院實習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