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庸鎖國、亂臣進讒言⋯這部韓劇以底層奴隸視角,精準點出東方國家面對西方列強的「無能」

2018-12-19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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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劇「陽光先生」重現朝鮮王朝初次接觸西方後,國家的動盪與市井的不安。戲劇的高品質和歷史的高還原度獲得了一片好評。(圖/想想論壇)

韓劇「陽光先生」重現朝鮮王朝初次接觸西方後,國家的動盪與市井的不安。戲劇的高品質和歷史的高還原度獲得了一片好評。(圖/想想論壇)

Netflix七月七日於全球首映的原創韓劇 《陽光先生》(Mr. Sunshine), 已於九月三十日落幕。這齣周末連續劇,由製作《太陽的後裔》、《孤獨又燦爛的神‑鬼怪》的劇作家金恩淑與導演李應福第三度攜手合作,一線演員李秉憲、金泰梨、柳演錫、卞約漢、金玟廷等擔綱,造就韓國有線電視史平均收視第一的佳績,並獲選韓國年度戲劇的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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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齣戲可以從許多層面來欣賞:精緻的場景(造價2.9億、占地兩萬六千平方公尺的影城已成主題公園),動人的敘事、精準輕盈的對白 (此處「精準」並非指忠於史實,而是有效推展劇情、彰顯角色性格),個性突出的人物(五個主要角色之外,約有二十個配角串聯敘事),近逼電影的靈活運鏡與流暢剪接,十五首主題曲配樂凸顯人物性情呼應情節,在在證明得獎實至名歸。

《陽光先生》堪稱韓劇史上最大規模。(圖/想想論壇)
《陽光先生》堪稱韓劇史上最大規模。(圖/想想論壇)

然而《陽光先生》真正令人耳目一新的或許是以幽默的調性、現代價值的框架來審視一段極為複雜的歷史,其中不乏對自身文化的大膽批判;這些元素雖然落在主題邊緣,但足以觸動現代觀眾心弦,甚至挑起爭議;令人感嘆的是,只有對自身文化不卑不亢,創作自由受到充分尊重的情況下才可能出現如此誠實的口吻。而這在台灣、中國從未出現過,以目前的政治氛圍似乎也不可能發生。

對國家機器的質疑   

《陽光》開頭背景設定在1871年「辛未洋擾」的朝鮮半島。在第一集開展的六條故事線裡,其中之一是美國駐華公使鏤菲迪(Frederick Low, 1828-1894)率領五艘戰艦、六百餘名士兵到江華島叩關提出通商要求,朝廷討論如何因應。少年高宗向掌握實權的大院君問道,「美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大臣倨傲地回答,「美國只是華盛頓這個村長跟英國交涉建立的部落」,這句與現實反差、讓現代觀眾莞爾的台詞,暴露當時朝鮮高層統治階級的封閉。事實上,這段台詞並非劇作家憑空捏造,而是當時朝鮮官員根據宗主國中國的典籍、魏源《海國圖志》的記載,斷定美國就是由一群海賊團夥雜湊起來的部落(註1),根本不相信它有多大能耐,既不知來者已是現代武力,更不覺有必要搭理通商請求。所以最終大院君只增派了區區三百來人,加強要塞的防守。 

場景接下來從朝廷切換到戰場,敘事也進行到另一條支線,引介主要配角張獵人的出場。江華島甫開戰,雙方實力懸殊立現:麻衣布履的朝鮮官兵對比整齊制服的美國海軍;美軍使用先進的來福槍,朝鮮卻還倉皇替落伍的毛瑟槍點火。在美艦的持續炮擊下,不到一天的工夫就占領兩處要塞了。遠征隊繼續沿著江華海峽向北行駛,直攻江華島的核心廣城堡,鎮守的巡撫在這裡集結了三百來人的隊伍,結果不到一刻鐘之內,包括主將魚在淵在內的243名朝鮮士兵皆被殲滅。比這屠城式的敗戰更羞辱朝鮮的是,一面巨大的「帥」字旗也在這場戰鬥中被美軍士兵奪走了;《陽光》重現當時神氣活現的美軍在倒掛的帥旗旁留影。(註2)

美軍士兵與被奪取的朝鮮將領魚在淵「帥」字旗合影,該旗作為戰利品長期放置在美國海軍學院展出,經過韓國政府長期艱苦交涉,2007年10月,該旗被租賃回韓國,現存放於首爾國立古宮博物館。(圖/想想論壇)
美軍士兵與被奪取的朝鮮將領魚在淵「帥」字旗合影,該旗作為戰利品長期放置在美國海軍學院展出,經過韓國政府長期艱苦交涉,2007年10月,該旗被租賃回韓國,現存放於首爾國立古宮博物館。(圖/想想論壇)

劇情發展至此,觀眾的情緒跟著陷落於失敗者的悲情,然而底下的一段少年皇帝和圓滑頑固的老臣對話才令觀眾驚覺見識、意識形態落伍的當權者是不可能從敗戰學到教訓的,這個國家的命運沒有可能更好, 只有更壞, 但到底會有多悲慘? 劇作家埋了許多伏筆。

大院君向年少的高宗宣布全軍覆沒, 高宗問,「所以我們輸了,是嗎?」
大院君答辯,「對方贏得空虛, 我們輸得實在。」

即使輸了也雖敗猶榮,官員還想以語言弔詭來掩飾無知顢頇。

興宣大院君李昰應(1820-1898)。(圖/想想論壇)
興宣大院君李昰應(1820-1898)。(圖/想想論壇)

交叉對照朝廷大臣的舉重若輕、實問虛答,在江華島前線被俘虜的降軍生死未卜,當美軍通譯官宣佈朝廷根本不管俘虜死活,反倒是美軍無條件釋放戰俘,原本和父親並肩奮戰的俘虜張獵人心理逆轉,決心不再效忠國家,立誓作個反抗朝廷的逆賊。

被國家背叛的戰俘的決定等於打了傳統忠孝節義一記巴掌:不能保護自己人民的國家有資格叫人民來保護國家嗎?

即使觀眾認定這只是一個父親戰死、憤世嫉俗的少年悲憤之餘下的決定,劇作家並未放過另一個針對社會不公平結構的尖銳提問。

男主角崔宥鎮,一名九歲偷渡美國的朝鮮奴隸,之後以美國軍人的身份重返朝鮮,他對極力想阻止朝鮮被列強併吞的命運的義民領袖貴俗之女愛信質問,「閣下想要拯救的朝鮮可以讓誰存活?」「可以讓貴族存活嗎?」 「可以讓奴僕存活嗎?」「還是可以讓白丁存活?」

《陽光先生》故事時間線主要從1905年拉至1910年「日韓合併」五年間,當時的朝鮮,官員腐敗貪污、西方列強環伺,西化成功的日本咄咄逼近,每一次外交衝突事件都削弱朝鮮主權, 將人民的生計一步步推入險境。 在這樣詭譎動盪的年代,以儒家朱子學說為中心理念的李氏王朝訂立嚴密分明身分制度,社會階級僵化,皇族、文武官組成的兩班、平民和農夫和最底層的白丁永遠壁壘分明,兩班以下的階層無法受教育,白丁賤民階層沒有姓氏沒有戶籍,永遠不可能從社會底層翻身。即使1894年正式廢止奴隸制度,但一直得等到1909年日本殖民政府設置朝鮮總督府,並導入戶籍制度,不被當成人對待、沒有姓氏的白丁等等各類賤民們才獲准擁有姓氏和戶籍(註3)。

崔宥鎮, 如果不是逃到美國, 留在朝鮮就連算得以保命,也將繼承父母的奴隸身份;就算有過人的才智體魄, 他依然沒有希望開展一個不同於父母命運的人生。就連個人基本自由也被剝奪,遑論晉身為代理美國公使的統治階級;因此他代表廣大的百姓發聲格外有說服力:一個階級僵化的社會就算將列強驅離國境,對他的子民又有什麼好處?這是劇作家對舊時代壓迫人民的社會制度的批判。台灣或中國的的歷史劇多半標榜忠君愛國,頂多有生不逢時,聖人不出、賢君未降的感慨。聽不到從平民角度質詢既有的社會結構、階級意識;當然在今天言論自由更受箝制, 中央集權的中國更不可能出現類似台詞。

崔宥鎮幾度說出,「我是美國人,我的國家會保護我」之類的台詞,朝鮮徒有四百年歷史,但對待自己子民竟不如一個歷史僅只三分之一的新興國家!

邊緣人在自己的故鄉無處容身,必得變成一個異鄉人才能得到庇護,這是何等諷刺、何等悲哀? 也因為主角崔宥鎮有此清明的認識,使得之後他將自身命運和朝鮮綁在一起的選擇更顯悲壯。

列強對朝鮮既是壓迫、亦是解放的力量  

一般以殖民史為背景的作品多半是單一視角,一味鼓吹民族意識,或以無辜被殖民者的哀怨無助對照殖民者的邪惡企圖,基調多半偏沉重;《陽光》的基調卻是輕快、幽默又不失深度。藉由美軍、日軍及朝鮮各階層人物的多元視角,傳統與現代文化撞擊,創造一個立體又動態的時代背景,讓現代人也能產生連結。

《陽光》中,西方人帶來具殺傷力的槍炮軍轞,但也輸入基礎建設(街燈、鐵路、電信)、飲食習慣(咖啡、糖果、麵包、冰品),衣著(西裝洋裝),設備(椅子、四腳床鋪、沙發)、產業(旅館)、教育(洋學堂、女子教育)、武器(步槍)、觀念(戀愛)。朝鮮人以驚喜、懷疑、好奇、務實、浪漫的眼神,或迎接或抗拒現代文明和嶄新的生活風格,而日本、西方的官商和傳教士則是混雜新鮮、鄙夷、輕蔑、同情的態度執意敲開隱士之國深鎖的大門。

《陽光先生》劇中李炳憲(右)與金泰梨(左)初次見面的場景,綿延六百盞街燈照亮原本黑暗的街道。朝鮮初次目睹西方文明(圖/想想論壇)
《陽光先生》劇中李炳憲(右)與金泰梨(左)初次見面的場景,綿延六百盞街燈照亮原本黑暗的街道。朝鮮初次目睹西方文明(圖/想想論壇)

有人批評劇作家將朝鮮刻劃成落伍未開化的面貌,其實劇作家金恩淑無意美化或合理化舊世界的禮教,她採取現代的觀點和輕鬆幽默的情境柔化世紀初韓國與西方文明的差異。比方旁觀朝鮮大臣跪接聖旨儀式的美軍嘲笑,「他們甚至對電話也磕頭叩拜呢!」美軍翻譯解釋朝鮮農業社會休閒鬆散的生活作息,「朝鮮人只要有熱鬧看,就是休假日囉!」對儒家文化的自省: 「韓國人不做對自身利益無益的事。」所以即使男主角屢次出手救援,朝鮮義兵反而不斷懷疑信仰基督教男主角利他行為的動機,甚至還企圖殺他滅口。即使是女主角愛信,劇作家也無意將她塑造得盡善盡美,反而藉其性格缺陷凸顯文化差異。出身貴族的愛信好勝心強,往往高估自己的能力,口口聲聲號稱已經學完各字母開頭的「所有」單字,學了英文字彙但不懂基本社交禮儀和溝通,不管到了洋式學堂或美國公使館,養尊處優的她都是站在門口粗魯地高聲喚人開門;這裡反映當異國文化衝撞時,人們常常簡化低估他人的文化,特別是自我標榜歷史文化悠久的國家。

動盪時代中的動態人物

殖民時代, 任何人在自己的土地上都可能成為異鄉人;動盪的時代,人們的角色和身分認同將發生巨大變化,許多不可能都變成可能。在《陽光》中,有人藉著改變的契機投機牟利、或翻轉自己的命運、追求浪漫的夢想,也有人執意不變而被時代拋棄。原本是擔任美軍翻譯官見識到美軍的虛偽(「(在江華島)屠盡三百官兵還誆稱仁義!」譯官批評),決意投效日本,出賣朝鮮;原本身為朝鮮奴隸變成美軍和代理公使,和皇帝對話和貴族之女共譜戀曲;原本只能關在閨房裡繡花的貴族小姐成了舉槍伏擊貪官的刺客;沒有受教權的平民進洋學堂學習英文;沒有名字的屠夫之子變成人見人畏的日本浪人;被父親當賄款一樣嫁給日本人的朝鮮女子李陽花也搖身變作賓館日本老闆娘工藤陽花;階級制度取消,轉行的推奴,開了名為〈應有盡有〉的店舖,而這店家的確是應有盡有地誇張呀!多角經營雜貨、匯兌、 典當、偽造文書、尋人、租賃等等地上地下經濟;只有執著於傳統的儒生貴族,在變化湧現的大時代,逆勢而為,自己不願接受改變、也阻撓別人改變,例如女主角的祖父身為國君老師,禁止孫女閱讀報紙,她不從,結果被處罰抄寫論孟;儒生貴族也普遍禁止家族女性像平民女子進洋學堂學新知。

身世坎坷的韓裔美軍 (李秉憲飾)、熱愛美麗無用之物的紈褲子弟(卞約翰飾)及憤世的白丁轉浪人 (柳演錫飾),皆因心儀同一女子而捲入拯救朝鮮的反抗運動(圖/想想論壇)
身世坎坷的韓裔美軍 (李秉憲飾)、熱愛美麗無用之物的紈褲子弟(卞約翰飾)及憤世的白丁轉浪人 (柳演錫飾),皆因心儀同一女子而捲入拯救朝鮮的反抗運動(圖/想想論壇)

國家作為隱身的主角

《陽光先生》雖然故事主要訴說的是浪漫的愛情故事,但動盪的時代撼動個人的人生抉擇,歷史和個人在此呈現交互影響的動態關係,這也使得史詩般的單元劇具備歷史劇罕見的個人聲音。劇作家巧妙地運用將浪漫愛情交織國家論述,讓各自懷抱不同動機的人物最終走向同一方向;身世坎坷的韓裔美軍、熱愛美麗無用之物的紈褲子弟、憤世的白丁轉浪人,皆因為他們一起追求的女子而捲入拯救朝鮮的反抗運動。而愛槍不愛花的女主角雖嚮往新知與西方的自由生活, 也並不是不識情愛, 但仍選擇當留在朝鮮當義兵, 因為「有一天我也可能成為她 (那個被殖民者迫害的人)」;失去主權的亡國者無階級貴賤之分,國家是每一個人無法迴避的宿命。女主角和眾人的最終選擇使得韓國成了隱身的主角。

筆者不禁喟嘆,在這兒的人們對於國家認同如此分歧,對這片土地的未來的想像如此隱晦,何時我們也能有部戲在全球放送,也讓台灣的近代史成為主角呢?

註1:如果對這段歷史背景有興趣,可參照https://ek21.com/news/1/7043/及

https://guoxue.ifeng.com/a/20180721/59320705_0.shtml

註2:從李氏朝鮮開始「白丁」便是沒有自由之人。七般公賤指的是官婢、妓生、吏族、驛卒、獄卒、犯罪逃亡者,八般私賤則指巫女、皮革鞋製品的工匠、使令(宮庭樂師)、僧侶、賣藝之人、男寺黨、舉史(表演唱歌跳舞的賣藝之人)以及白丁。

1423年開始、朝鮮世宗為了緩和對屠宰者的差別待遇將他們稱為「白丁」,地位較高的是良民。這樣子的階級差別意識之下,漸漸地「白丁」一詞成為中下階層的代名詞。一部分白丁來自圖們江以南的女真人與契丹人,另一部分是政治犯。他們生活在都市與村莊以外邊鄙地區,以數十戶至數百戶聚居。

 註3:1909年日本殖民政府設置朝鮮總督府並導入戶籍制度,不被當成人對待、沒有姓氏的白丁等等各類賤民們淮許擁有姓氏,正式廢除階級制度。甚至解放的賤民也能去上學

作者介紹|蘊文

於台灣、法國大學主修中國及英法文學,英國亞伯丁大學文化史碩士畢業, 曾任英文日報及月刊記者、大學講師,教授英文及寫作多年,現居加拿大。

本文、圖經授權轉載自想想論壇(原標題:《陽光先生》:歷史劇的嶄新敘事)

責任編輯/陳秉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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