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難處百千種，但對現代人來說，最折騰人的恐怕是比較之心。因為比較，不少父母不願孩子輸在起跑點，所以在童稚階段就送子女進雙語幼稚園、上私立名門中小學，希冀自己的孩子考建中、登北一女，未來可以上台、清、交，在升學路上過關斬將，在人生競賽中一路順遂。
因為比較，所以很多人年輕時比學歷，中年比經歷，年紀長了就比病歷。甚至到了行將就木，也要掂量一下哪邊的福座風水比較好、價位比較高檔。一輩子都在名銜、財富之中秤斤論兩，無時或忘。
這些比較在某些時候確實會帶給人們競逐勝利的快感，但更多時候卻夾纏著無盡的苦惱與憂煩。因為期許高人一等，心中自然時時擺著一把較量的尺，跟週遭的人比學歷、比工作、比財富、比容貌、比老公、比妻孥，無時不比、無所不比。如果自覺高人一等便欣喜若狂，如果自忖低人一著便寢食難安，時時在念，至死方休。
如此情狀在幾年前內人的同學會籌辦過程中，就稍有領會。
當年內人高中同窗召開他們年班的畢業三十年同學會。根據他們學校的傳統，畢業三十年的同學會是所有同年班校友一輩子的盛會，非得慎重其事，大肆慶賀不可。
之前有一次他們學校校慶，五八級畢業的校友推出了祖母級儀隊重出江湖，轟動全國，攻佔了所有電視新聞及報紙版面。想想，要一群歐巴桑重拾那荒疏了三、四十年的耍槍技法是何等的不易，還有要將一顆顆西洋梨型的臀部以及蘿蔔腿重新塞進儀隊小短裙還有馬靴中，是何等的艱難。難怪當年這支祖母級儀隊一登場，便贏得滿場的驚呼與掌聲。
輪到內人他們年班辦三十年同學會，自是不能跌股。在年初就看到他們國內組、海外組層層分組，分派任務。有什麼偉大的噱頭，我搞不清楚，但是幾個月來MSN、電話熱線不斷，連遠在美國L.A.、中國秦皇島的同學都熱線聯繫，傳遞訊息，號召同學，好不熱鬧。
我在駕駛座上、餐桌旁聆聽內人的熱線或實況轉播，可以感受到這群阿珠媽(韓語)的炙人盛情。有不少同學即便遠在美洲、中國，都已排好休假或預定行程，要回校園重溫他們頂著西瓜皮的少女時代。
有人熱情動員，當然也有人面對邀約卻苦惱不已的。有位同學從小就立志當公務員，所以大學一畢業就考入公營單位，朝九晚五，好不愜意。不過當時卻為了要不要參加同學會，撚斷了不少髮絲。因為，昔日同學，如今有的貴為台大醫院主治醫師或是廣告公司總經理、名門大學教授，她卻在公營單位櫃檯一坐二十幾年。一想到這裡就一肚子焦慮，電話中直嚷：哪有面子回去參加同學會！
在接到同學電話後，內人參加了同學會的會前會，帶回了一些訊息。那位在職場上衝鋒陷陣、叱吒風雲的女強人，如今因為身體因素，不得不提前退休，定期上醫院、做瑜珈、騎腳踏車，希望可以將上帝的邀約延後個幾十年。而當年班上的才女自從把男朋友當掉之後，就一直沒再遇到真命天子，至今仍是單身貴族。而另一位名列三師之一的同學，如今口袋麥克、麥克，卻因觀念、價值歧異，與老公漸行漸遠。還有一位當年學校樂儀隊的風雲人物，不管容貌、學識、氣質都是同儕中的拔尖才女，可是如今卻苦於病痛，有苦難言。
這位櫃檯後的公務員如果知道那些儀容出眾、風華絕代或是在職場上過關斬將、戰功彪炳的同學，如今在生活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為人知的艱辛與苦楚，還會如此哀怨自己處處不如人嗎？在電話中得知，至少她的老公就在自己的一丈之內，天天同進同出；身體可能漸顯老態，但也還算少有病痛；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過日子不成問題，哪天退休還有一筆豐厚退休金。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成就有不同面向，幸福有不同的樣貌。平凡、平安、平靜就是人生最大的福分，可以坐在櫃檯後為民眾服務，不就是人生最了不起的成就，哪有什麼好丟臉的。當時內人不敢告訴她這些同學的訊息，但以人生有幾個三十年同學會鼓勵她，一定要如期赴會。
一連兩個禮拜假日的同學會正式登場。又是校慶返校、又是同學聚餐，內人忙得興高采烈，此刻的歐巴桑洋溢著青春氣息，宛如少女上身。同學會後，同窗間熱線仍然不斷。八卦難免，然而更多的是同學的關心問候。某位同學雖然遇人不淑、揮劍斬孽緣，但很幸運的又遇到了Mr. Right，如今快樂的不得了。哪位同學雖然老公忙於事業，宛如深宮怨--ㄟ不對是貴婦，但所幸兒女乖巧懂事，假日甚至還會陪媽媽上菜市場。還有當年將追求者三振的才女教授雖然單身至今，但永遠學生環繞，忙得沒時間寂寞。
在這群當年的天之驕女、如今的歐巴桑旁邊聽八掛、聆過往，看他們意氣昂揚、踔厲風發的模樣，幾乎感受不到上帝是否曾在他們身上開過小玩笑。他們樂觀開朗、從容以對，不管身體或是心靈的刻痕曾經留駐，我永遠都可以聽到他們爽颯的笑聲，從話筒中流瀉而出。光憑這一份自信與樂觀，她們不只可以開三十年同學會，再來個六十年同學會，我想也不無可能。
旁觀這場盛會，自己也參加過幾次的同窗、儕友聚會。同學會，或久別再逢溫馨動人、或忿忿不平酸氣逼人、或恩怨情仇杯酒釋懷、或陳年舊恨一次爆發、或謝謝連絡避不見面、或告別人間讓同學相對垂淚。一場場聚會的諸多情狀讓我體悟到，日子是自己的，生活也是自己的。生命中所有的酸甜苦辣，唯己自知。每個人的人生際遇各有因緣，如果硬要跟同學、儕友較量財富、職銜跟幸福，無異將自己丟入一處無止境的修羅場中，苦難將會無際無邊。不要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別人，當然更不要用別人的標準來衡量自己。自己內心的一把尺不是用來量別人，而是要拿來丈量自己的。量量看自己有無違背初衷、有無失德悖義。如果一切對得起自己，即便是箪食瓢飲，窮居陋巷，亦能心安理得，無罣無礙，其樂自來。
＊作者任教於大華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