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紗線，能織出多廣大的世界？當倫敦眾多實驗性濃厚的新銳設計師，在追求異材質的前衛與銳利、急於塑造特定個人風格時，詹朴在一片令人眼花撩亂的標新立異之外，回頭審視著自己最熟悉的針織。針織也許柔軟，但複雜的花樣與圖案變化，卻需要更精準的計算；貼近人體的特性，看似少了力度，但在細瑣的交纏環繞下，每個線條的彼此交錯都是建構立體的關鍵細節。沒有張狂，褪去高調的戲劇色彩，手中纏繞的一條條紗線，是詹朴丈量自己在這步調快速的時尚產業裡，唯一的尺度與準則。個人風格？詹朴將這個問題留給時間去淬鍊。
時間，是個宏觀的視角。從首季 PETROLEUM，探討石油經歷歲月堆疊、轉變的樣貌與消逝；2014 春夏 THE SIGNAL 反映數位年代資訊的龐雜，每個 1 與 0 的連接與斷點，順暢與不和諧並置的當代現象；2014 秋冬 TURBULENCE，遠視、近看時間洪流在生活、歷史裡的奔走；2015 春夏 ENCOUNTERING A ROAMING SHEEP，在橫跨世代的文學作品中，審視羊群的身影與意象，建構獨立於時間軸外的奇幻宇宙。而近期的 2015 秋冬 DEEP IN THE WOODS，描繪著森林看似靜止卻生生不息的姿態，隱隱透露著 John Berger 筆下對深邃森林的幽暗與神秘註解。
觀看生命的流逝與各自分秒片刻間，隨著針織線條的延伸交纏，詹朴不直白而倏然地鋪陳故事核心，讓主題與作品保有一段抽象卻優雅的距離；下意識地，他用作品寫下對時間的感知，低調、含蓄卻機智的服裝輪廓，隱含著對文學與哲思的細細體悟。APUJAN 的風格，隨每季故事的連續與延伸，逐漸顯現長期深耕的底蘊。
五月中到六月底，詹朴在 AXES 誠品松菸店舉辦了小型的紀實展，以 2015 春夏系列為主軸，審視自己創立品牌的過去、現在，以及對未來的想像。藉著這個機會，我們與他一起聊聊這段時間以來的心路歷程與生活。
這次在 AXES 誠品松菸店舉辦了 APUJAN 品牌活動「過去、現在、未來品牌紀實展」，回顧品牌第一季到最新的 2015 秋冬系列，類似微型展覽的架構很有趣。請先與我們談談這次展覽的概念，以及第一次在台灣辦活動的感想。
很多人覺得服裝設計對他們來說很遙遠，希望藉這次展覽讓大家知道其實服裝與人之間真的沒有這麼大的距離。這次展覽用開放空間的方式呈現，讓每個人能去觸摸感受，拉近大家對服裝設計的距離感—畢竟衣服就是該接觸身體。從首季發表到最新 2015 秋冬作品，每個系列背後我最注重的是如何說、說什麼故事。說故事的方式很多種，可以用音樂、用發表秀或展演；而這次選擇透過展覽，主要想表達這五季作品的連貫性與品牌精神。每季作品其實彼此間都有共通點，用小小的展覽方式，我想呈現 APUJAN 成立以來隨時間流逝的轉變與延續，以及品牌的各個面向。
活動形式與之前在倫敦做的不一樣，這次沒有展演，比較像讓大家彼此認識的活動。一直以來我們與很多媒體朋友都未曾見過面，只用 email 往來。而這次的紀實展除了替 APUJAN 品牌做回顧，也想藉這機會與大家面對面，讓大家認識 APUJAN 台灣團隊的夥伴。原本期待來的人會更少一點，所以展覽規劃的很小，但實際上來參加的人數還是超出我們的預估（笑）。我們第一次把參與品牌的學弟妹或台灣幫手放到第一線，除了讓他們在實際與媒體接觸上有更多經驗與磨練，也能拉近品牌與媒體間的關係，近距離討論更多原本無法觸及的細節，甚至未來可能的合作機會。
以新銳設計師身分在倫敦時裝產業一路走來，目前的感想是？
雖然自創品牌這條路很漫長，似乎永遠走不完，但同時也充滿各種可能性。在運作節奏非常快的時尚產業，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面對問題時盡可能試著、學著解決。以創作者的身分，有時當然希望工作節奏能慢一點—我相信這不管是時裝、媒體或任何設計創作領域都會面臨的問題。然而這樣的節奏逼使我們在短時間內成長，也提醒我們投入創作的同時必須兼顧現實。不論哪一季，我一直都處於同時處理三季事情的步調；像現在正一邊推廣 2015 春夏的宣傳、2015 秋冬的製作，同時也在構想 2016 春夏的設計開發。而中間還會被不同的事情打斷，例如與藝人或藝術家合作的機會等等。但不論哪種合作，還是希望能回歸、延續品牌精神。
在經營過程裡，我覺得時間是最寶貴的。能在短時間內給自己更多的 deadline，接觸不同領域的創作者，得到更多面向的成長，這些都很值得。舉例來說，之前與 7-ELEVEN 合作的居家服設計，雖然是期間限定、跨價位、跨領域的合作，但製作部分卻是用幾萬件生產的規模—這對 7-ELEVEN 來說是小案子，但卻是 APUJAN 第一次操刀萬件數量的生產，準備期與概念便與之前截然不同。像這種不同的經驗在品牌發展階段發生，讓我學習從各面向、角度的思考與處理方式，是很珍貴的累積。以獨立設計師品牌來說，目前 APUJAN 的發展，雖然仍面臨與其他設計師品牌初期相同的許多問題，但目前還是順遂的。當然以我們的技術與生產量，找到廠商願意生產的其實都不合成本。而這些合作機會讓我提早去面對、思考這些問題。即使現在每個設計只生產 20-30 件，但還是希望能用 100 件、甚至 1000 件的規格去考量。那麼，當品牌得到更大量的訂單時—例如去年底到今年初，訂單有明顯成長—之前的準備便是紮實的練習，而不會亂了手腳。
那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動手做衣服的經驗嗎？
第一件作品是在大學的時候，而且是男裝，那時的題目是「幫自己做衣服」，現在回頭看是非常有意義的作品。當時的感想就是「做衣服好難」（笑）。但也因為那次體驗，讓我聯想到接下來各式各樣的可能性：如果我能幫自己做衣服，那麼也能幫身邊的家人、朋友做衣服，為不同的場合設計。現在做衣服好一陣子，也會想或許有天能幫朋友的婚禮設計，分享朋友的喜悅。品牌成立後陸陸續續也替藝人、歌手設計演唱會服裝，去理解、思考他們想表達的氣氛或概念，讓觀眾能更直接感受。服裝發表現場我與我的作品是主角，但在與其他領域的創作者合作，我便是配角，透過衣服去突顯合作對象的想法與特質。在這些不同情況下的想像，其實更讓我體悟到，也許我能藉著服裝設計試著去替世界帶來更多美好，甚至改變些什麼。
從倫敦 Royal College of Art 畢業至今，你在倫敦也待了不算短的時間。現在對倫敦是否依然抱有好奇？
即使到現在我仍覺得倫敦是個發掘不完的城市。倫敦國際化、複合化，它的魅力與文化來自世界各地，並非單靠倫敦自己產出。在那裡不管是倫敦土生土長，或來自世界各地而聚集於這城市的人—包含我們自己，都是構成所謂當地文化的一部分。這些元素讓倫敦文化的節奏變動非常大，每天都有新的事發生：新的展覽、新的店家、新的表演，帶給倫敦居民源源不絕的生活養分。當然，一個城市一定會有自己喜歡與不喜歡的地方，像倫敦就無法與台北的便利性、效率或物價相比，但這仍不減我對倫敦生活的熱愛。倫敦帶給我很多靈感，只是作品裡的反映不會那麼直接。很多想法是在心中存放很久，半年、一年、甚至從大學就有的構想，隨著平常生活的累積與吸收，有時需要的是一個 trigger 將想法釋放。所以我不會特別為下季主題特別去倫敦哪裡，而是從倫敦生活的累積，在心底逐漸轉換成新作品靈感。某些地方的確會帶給我直接的刺激，像是博物館。我非常喜歡博物館，V&A 或現代感濃厚的 Barbican 等等。雖然跟服裝沒有直接關係，但不管歷史悠久或當代美感強烈，都會有不同的觸發。
平常是否有特別著迷或帶給你靈感的收藏物品？
平常最愛蒐集的應該是書吧！我很愛看書，但不會侷限自己在特別的主題，想看的、喜歡的就會去讀。也許是我成長背景的關係，在成長過程裡接觸各式各樣不同的書籍，自然而然地有與朋友交換或互贈書籍的習慣，閱讀也成了自己最隨手可得的興趣。拿到喜歡的書，我通常會一口氣甚至一天內把它讀完（笑）。雖然沒有挑特定主題，但推理小說的確看很多，像東野圭吾、伊坂幸太郎等等。三國志之類的歷史書籍也看很多—我單純自己喜歡研究這個主題，所以各種版本或相關書籍都會閱讀。超現實、科幻、奇幻類型的作品也很喜歡；文學類作品當然就更多，不管是古典文學、日本文學、鄉土文學或是其他外來語翻譯作品也是大量汲取。
設計與製作服裝的過程，相信能讓你比一般大眾對服裝有更深一層親密的體認。能與我們談談創作過程帶給你的體認嗎？
對我來說，創作過程中靈感發想最困難，因為腦袋裡有太多想法想抒發。在想主題時，我不會去思考服裝輪廓或線條，而是在製作過程中一步步碰撞、摸索如何去表現。畢竟在我的學習過程裡，是從布料設計開始接觸服裝，所以很多時候會先透過觸碰、開發、創造一塊布料，觀察它在人台上的形狀與垂墜感，然後延伸出服裝輪廓。不同領域的服裝設計師，創作過程與方法不一樣，這與設計師個人喜好有關。我很喜歡研究布料與人體線條的連結，同樣的布料在不同人身上呈現出的效果會不同；而針織更有彈性、垂墜感更明顯，它與人體的互動便更加吸引我。我覺得好的設計不該用來掩飾人的個性，用簡約一點的設計語言，不把設計做太滿，保留彈性空間，讓一件衣服能與不同人產生各種效果與連結。畢竟服裝只是用來表達人的情緒與存在，而人才是真正的主角。
與插畫家吳盈、音樂創作團隊 PROJECT APJ 合作，跨領域的感官表現是 APUJAN 每季發表秀場的特色。藉由視覺、音樂與服裝布料的連結，你希望帶給觀眾觀看服裝什麼樣的體驗？
服裝作品外還有其他感官體驗，這的確是 APUJAN發表秀的一個特色。正如妳所說，透過影像畫面、布料與音樂，將視覺、聽覺與觸覺做串聯，這是品牌的目標。每季發表的展演或走秀，都更直接地傳達我們想說的故事。藉由現場不同的感官刺激，讓觀眾能用更立體、開放的方式去體驗，帶起觀眾對服裝更多的想像與延伸。傳遞品牌核心價值單靠服裝作品並不夠，我喜歡從各個面向去營造視覺之外的氛圍。每季作品的概念發想，我一構思完故事，最先分享的人便是設計 printing 的插畫家吳盈以及 PROJECT APJ 音樂團隊，把心裡的故事、靈感或任何想法片段與他們分享。接下來我則抱持開放的態度，讓這些夥伴去做延伸。就像在一個共同題目下，大家用不同媒介創作，或進行再創作與延伸。也許我們出發點相同，最後用視覺、觸覺與聽覺所走到的可能是不同的地方，但依然彼此相連。
以音樂來說，情感表現會更重，因為音樂表達的情緒比服裝更直接。有時候我會列個書單給他們，像 2015 春夏系列我便找了十幾本與羊有關的書籍，包含《尋羊歷險記》、《動物農莊》、《人造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等等。不管他們是否有閱讀，或是在發表完後才閱讀，其實都沒關係，最重要的是創作過程裡與朋友分享的感覺。有時候 PROJECT APJ 聽到有趣的音樂也會傳給我，而這不一定與發表或作品有關。某種程度上，就是與家人、與好友分享資訊的感覺。畢竟雖然我們領域不同，但都是創作者，對創作有著熱誠。
比起直接受其他視覺藝術影響或啟發，APUJAN 的另一個品牌特色，就是你喜歡把文學與哲思意涵融入設計概念。從「PETROLEUM 石油的一生」、「TURBULENCE 湍流」、「DEEP IN THE WOODS 在森林深處」，再到這次在 AXES 的「過去、現在、未來紀實展」，都隱含時間感知在裡面。我們認知裡時間的流逝，如何激發你對服裝的想像？在時間與服裝兩者的關係間，你有什麼不一樣的體認？
不管是閱讀習慣、喜好或作品創作，我對時間流逝的感觸的確特別深。我覺得服裝以時間為題來詮釋很有趣。時裝產業不停更新、不斷變化，每年至少會有兩季到四季，以一種快速的節奏在發展。不停更替的同時就像湍流一樣，拉遠、拉大來看，其實這個週期是個波浪；而大家為什麼會著迷於服裝這個主題，其中很多的共通點是永遠不變的。像是，為什麼我們喜歡穿不同款式的服裝，為什麼我們想藉由服裝表達自己，又為什麼我們害怕用服裝去面對別人？服裝包含自我表現，什麼樣的服裝穿在身上，其實多多少少隱含你想呈現出來的性格，或是你對特定場合的期許，我們其實投入很多情感在裡面。這更顯示出情感與時間的流逝，是身而為人的我們很感興趣並且生活於其中的元素。有時並不是刻意，而是沒想到作品發展下去卻都找到對時間的體認，回過頭看則成了一種對時間感知的共鳴。我覺得品牌風格不是為了塑造而塑造，而是在做不同主題時自然而然延續的細節與定性，那這便是品牌團隊最有興趣、或因為各種原因最常嘗試的部分。也許透過針織或布料開發等不同的方式，這些延續性便成就了品牌風格。
相信與其他新銳設計師一樣，在創業的過程勢必會碰到不少困難。這過程裡絕對不能妥協、必須堅持的事是？
最重要的是品牌價值。隨著曝光量增加，合作機會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有沉澱性。許多合作案很有趣，甚至能帶來高曝光或高收入。但如果合作對象本身的定位或出發點與我們理念不一致，貿然接下合作邀請便會讓對品牌抱有想像的人產生混亂。每個合作案的接或不接，不在於規模或效益；回頭看看最本質的部分，是否這個合作仍然能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說故事，這對我來說才是首要考量。發展過程中每天都有急切的資金壓力，因此對許多設計師而言這是最容易動搖的部分。有時可能也難免會想著「放過這次機會是不是很可惜」，但我告訴自己心裡一定要維持準則，用這個準則驗證每次的決定。這並不是說我婉拒的提案不好，只是調性與品牌本身合不合，只有創作者本身才能區分，也因此創作者必須把持好。有些合作規模小，但卻能帶來不同的經驗；有些規模大的邀請，其實與自己的作品很難找到共鳴與關聯，那便不需要刻意強求。
成立品牌至今，是否有發生令你特別有感觸、甚至感動的小故事？
這真的很多，也是我最喜歡的部分。每季的發表秀或展演，最好玩的不是秀開始或銷售後，籌備期間的整個過程才是最有趣的部分。過程中與各式各樣跨領域的人一起創作，不同圈子的朋友在這個禮拜為了你而集結在這裡，多數的他們也許沒見過面、甚至根本彼此不認識，卻在緣分下能共同合作一個專題。在現在這個年代裡，這是件很難得的機會，卻也是我們這個世代裡才會出現的合作方式。其實每個朋友與夥伴都有各自的工作與現實面要考量，但在這段期間能拋開原有的一切，一起來完成一件事，真的很溫馨也很溫暖。
最近帶給你靈感的小小冒險或想法？
前陣子心裡便開始有個想法，因為我很喜歡推理小說，所以想著是否能在服裝秀的過程融入推理元素，用服裝發表做推理。像是設計各種不同角色，讓觀眾透過音樂、服飾等現場線索去推敲故事。但這必須有完整細節的規劃，目前整個概念還沒完全成形，所以也不會在下一、兩季實現。推理小說是我特別喜歡閱讀的書籍，所以一直想將自己最大的兩個興趣融合，相信這過程又會與以往不同，自己一定會做得很開心（笑）。
最後，請談談你心中描繪的理想生活。
現在工作真的太忙碌，與生活綁在一起，無法分清界線，再單純的生活也是多少與工作有關—這是一個發展中品牌設計師無法避免的情況。我花了多數時間在創作之外的事情，像管理、生產等等，身為設計師這些都是寶貴的經驗。但既然我還是個創作者，便希望以後的生活能有更多時間專注在創作上；也許不一定是服裝，由服裝延伸、相關的都很想嘗試。這是我理想的生活方式，只是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能夠達成就是了（笑）。
後記：
隨著線球的滾動，詹朴在生活裡抽絲剝繭，逐漸發展出自己作品獨有的樣貌。如同他的作品般，他不急於在初步強調自己的風格，以從容優雅的步調，讓作品找到自然的表現語彙，也讓觀眾在誇張、戲劇化的倫敦服裝產業舞台上，看見了更平易近人、更貼近自身的設計輪廓。時間的洗禮與流逝，帶給詹朴深刻的體悟與創作靈感；而他則以自身的沉澱與作品裡的隱喻，回饋時間讓他逐步成長。在那抽象遙遠的未來，即使快速變動的服裝產業裡，一切都充滿未知數；相信秉持生活裡的累積與堅持，手中的紗線必能讓他有著自己明確而堅定的方向。
文/ ALICECHAN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Polys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