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把我叫成男生!」被霸凌、被母親逼迫,她用割腕抗議,抗議她無法當「真正的」女人

2018-11-12 17:32

? 人氣

跨性別者和許多人一樣,因為渴求而追尋自己心之所向,卻只因他們的渴望是脫離社會常軌的,而被一次次的霸凌和挫敗推入崩潰的深淵。(示意圖/HolgersFotografie@Pixabay)

跨性別者和許多人一樣,因為渴求而追尋自己心之所向,卻只因他們的渴望是脫離社會常軌的,而被一次次的霸凌和挫敗推入崩潰的深淵。(示意圖/HolgersFotografie@Pixabay)

我沉默了一陣,我知道他講的都是事實,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我又想到《蒼蠅王》的荒島。

在荒島上,生存已非易事,何來規劃人生?

對很多人來說,人盡其才,

只是一種奢侈的想望。

第一次門診,我沒機會見到她的人。

我正在與前面的個案會談時,診間外面傳來此起彼落的叫囂和謾罵聲。

「該不會是掛我門診的病人吧?」精神科醫師內心的警報聲開始作響,但眼前仍有人需要談,好奇心只能一瞬。

叫囂漸歇,又過了幾分鐘,護理師敲我的門。「徐醫師,你有一個候診的病人,剛剛跟他家人吵架,在外面割腕,現在先送急診了。」

「啊……果然是我的……」就像是日本的廣告會有很多心裡的俳句一樣,我的腦中彷彿也有人揮著毛筆寫下這句話。

隔次的門診,她終於出現,碩大的身軀,膚色黝黑,披肩而略帶油膩的頭髮,伴隨染髮後放任長出黑髮而出現的布丁漸層。她身著絲質的粉色衣服,裙襬及膝,因此遮不住小腿的紅豆冰。

她稱自己叫「塔娘」。

即使外型衝突,很難讓人不疑惑,但她全身上下最醒目的還是右手上數十道的割腕傷痕,刀刀深入,以致必須強加縫合,彷若百足蜈蚣爬滿前臂。有些疤痕奄奄一息,有些氣焰勃發,那些新鮮的傷,看得出是兩週前診間外的遺跡。

陪塔娘進來的,是她的繼母。

「醫生啊,我兒子一直說他想要變女生啦!你看他這樣,變女生能看嗎?」繼母進了診間,憂心忡忡地跟我說。

「誰是你兒子啊!」塔娘第一句話就嗆回去。

繼母趕忙說:「好啦好啦,每次這樣說他就不開心。醫生,不瞞你說,我是他的繼母,所以他一直不肯承認我是他媽媽……」

塔娘馬上又嗆:「我不是說我不是『你』兒子,我是說我不是你『兒子』!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把我叫成男生!」她在關鍵詞上加強語氣。

這就是塔娘來診最大的困擾,身分證登記著「1」開頭的「他」,從小就覺得自己不是臭男生,但從來就沒有人認可過「她」。

塔娘忿忿不平地說,她國小就喜歡打中國結、編幸運繩,喜歡穿女生輕飄飄的衣服,喜歡粉紅色的鉛筆盒。但是這些美麗的東西,都成了她的不祥之物。「男生怎麼可以玩這些!娘娘腔!」爸爸這麼說,媽媽這麼說,老師這麼說,同學也這麼說。只有繼母沒趕上塔娘的小學生活,沒這麼說過,等繼母開始在她家生活的時候,塔娘已經不再管別人怎麼說了。

塔娘說,她從小就是骨架粗大的「男生」,排隊總是得排在男生隊,而且都是站最後一個,但她每次都想排到女生隊裡。

國小有一次體育課,她真的偷偷走到女生的隊伍中,可是醒目的身軀馬上就被發現,引來女生一致追殺:「你幹嘛啊,臭男生走開啦!」緊接著男生一致訕笑:「過去啦!娘娘腔,去排女生那邊啦!」

因為同學間的嘲弄聲實在太大,體育老師也發現了。一問之下,體育老師馬上做出決定:「看來我們有同學不知道自己是男生還是女生,那我們就讓他排在最前面,讓大家幫忙檢查看看他是男生還是女生。」

於是她被推擠到隊伍最前面,更突出、更滑稽,窘態畢露,全班公審,不男不女身分定讞,加上人高馬大,於是不知從哪裡竄出個聲音大叫:「罐頭塔!」於是「罐頭塔!」、「罐頭塔!」這樣傳頌下去。

從那一天開始,她就變成同學口中的「塔娘」。

這一幕,彷彿成為她人生的縮影,一舉一動,都是別人眼中醒目的治喪之物,廉價又刺目。

「反正我就跟罐頭塔沒兩樣,跟死人最搭。天氣熱、太陽一曬的時候,罐頭塔還會爆開,流出糖水,嫌到沒人要。」她一邊擦汗,一邊問我診間空調能不能再開強一點。

國中的時候,她發覺自己不但毛髮變粗、聲音變破、皮膚變油,還膨脹了她萬萬不能接受的陽具!每天早上的勃起總讓她憤怒不已。「這種不該是我的東西,為什麼不會自己斷掉⁈」

但國中時最險峻的不是那些難以阻止的性徵成長,而是周邊跟著雄性賀爾蒙勃發的男同學。校園是適應者的花園,是不適應者的刑場,她就是堂而皇之的標靶。那些亟欲證明自己男子氣概的同儕,總不吝於在她身上尋找對比,拖到陽台、拖進廁所、拖去學校後山,重擊大塊頭娘娘腔到體無完膚,以茲證明。

「我都分不清楚我到底是臭男生還是臭女生了?對,我就是女生眼中的臭男生,我就是我自己也討厭的那個臭男生!我也是那些臭男生眼中的臭女生,被打活該啊!」

她說,成年之後,連她都叫自己塔娘。我看她這麼自嘲著,卻又跟某些擅長自我解嘲的人不太一樣。她是真的恨,恨到連自嘲也不足以再多傷她幾分。

學校就像《蒼蠅王》所在的荒島,塔娘被折磨多年,狼狽逃離。可惜外面的世界是連貫的,學歷不佳的她,換了好幾個工作,最後只能靠粗壯的身材在工地做粗工。

她知道,如果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她需要到醫院動手術。但她也知道,動手術所費不貲,以她的薪水根本負擔不了。所以,她只好帶著繼母來醫院,希望繼母能答應幫她出這筆錢。

雖然她和繼母的關係並非親密,但繼母反倒沒有出現許多父母親悲催的憤怒。繼母對於塔娘能否傳宗接代沒這麼介意,但對於「跨性別」這件事也著實不了解,因此雖然平時經常講錯話、惹她生氣,卻也願意陪她來就診,看看究竟。

塔娘每次來,幾乎都有說不完的憤怒:

「我不是穿女裝會興奮,我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都以為我是CD(扮裝者),我看起來這麼像變態嗎?我不是CD,我討厭CD!我覺得穿女裝就是自己該做的事,不是因為穿女裝會爽!

(雖然我覺得她對CD也有許多誤解,但這不是解釋的時間點。)

「我就是羨慕又嫉妒原生女有子宮,可以生小孩!我下面長那個是什麼東西!

「我穿男裝的時候就會想把衣服扯掉!要是有人叫我先生我會瞪他!只要有人叫我小姐我就很開心,但是我轉頭過去他們就會嚇到。

「我知道為什麼我越來越容易生氣了。我從看到我堂妹結婚、生小孩之後,就覺得她的人生都上了軌道。但是我呢?我三十五歲了,有什麼?還是只能穿這樣,穿這種我不喜歡的衣服,長這種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工作沒有前途,什麼都不會,我就隨時可以報廢了啊!

「對!我就是魯蛇!

註1 《蒼蠅王》(Lord of the Flies)是威廉•高丁(William Golding)於一九五四年出版的小說,描述一群被困在荒島的兒童,發展出來原始的權力與野蠻關係。威廉·高丁因此書獲得一九八三年的諾貝爾文學獎。

「我看到路邊的人就氣,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正常的樣子,他們的人生看起來都很上軌道啊!女生就是女生的樣子,我一輩子都不可能變成那個樣子!

「我看到下面多出來的那根水管就想吐,我當男生就像是戴面具,很假!

「我們那個是什麼鬼公司!在這種地方,以後有希望嗎?我都跟新人說,你以為等你五十歲的時候,他們還會請你?同樣的錢,他們幹嘛不去請一個二十歲的人?你對他們來說就是垃圾!隨時都可以丟掉!

「老闆叫我剪頭髮,說有礙觀瞻,這就是踩到我的地雷!拎謅嬤就是不可能剪,下個月發薪水出來,我就把它花光走人!

「台灣的老闆都是人渣!」

其實聽塔娘罵人,常常覺得蕩氣迴腸、字字到位,有時忍不住為她表達憤怒的豐富詞彙叫好。

我忽然想到,塔娘在醫院做的智力測驗,語文智商高出一般平均值許多,因此忍不住好奇,語言能力這麼靈活的人,為什麼在校成績和她的智商有這麼大的落差?

「啊,你不懂啦!你要是在學校每天被人欺負、被人霸凌、被叫人妖、被揍,你每天只會想要逃走,念書念個屁!」

我沉默了一陣,我知道她講的都是事實,我又想到《蒼蠅王》的荒島。在荒島上,生存已非易事,何來規劃人生?

對於很多人來說,人盡其才,只是一種奢侈的想望。

塔娘看到我沉默,忽然也慢了下來,緩緩跟我說:「醫生,其實我也知道,現在就算我繼母幫我出錢,把我下面剪掉,我也不會過得比較好。」

我點了點頭,這是我原本還不敢向她開口的議題。

「多那一根、少那一根,我都還是魯蛇,我還是長這樣,我還是這麼大隻,我還是沒氣質,我還是只能做現在的工作。

「雖然我一開始來找你,是真的想要變性沒錯,但是每次來看診,找你罵一罵人,罵久了,心裡比較爽了,我也知道要面對現實。這個社會上的人,不會沒事看你下面長怎樣,他們還是看你的外貌、看你的長相。我長這樣,就算身分證換成女生,他們還是把我當變態。

「我現在,還是只能乖乖工作,到公共場所也只能上殘障廁所,只要手腕上沒有新傷口,對我來說就很不錯了。」

其實塔娘心裡已經想得很透徹,不需要我多事指導,她的人生經歷,比我的千言萬語更有意義。

這時,我問她,為什麼第一次原本要看我門診的時候,卻在診間外忽然割腕?

塔娘一口氣嘆了很久,才終於開口。

候診時,她看到一個女生,同樣坐在診間外,高挑的身材,穿著極短的熱褲,露出漂亮的美腿,還有明豔動人的瓜子臉。她忍不住嘟囔:「要是我天生長這樣,就不用來看精神科了。」結果一旁的繼母也忍不住說:「啊……我就說啊,就沒有長這樣,你還是不要去變性啦。」

於是,嫉妒承載著怨氣,被這句回話引爆燃點,怒火一併攻心。她早已無法用言語回應這種看似為你好的勸誡,既然口不能言,就以鮮血代理,從手腕迸裂。

接下來就是診間外的一陣叫囂,到急診縫傷口。

我聽完她的述說,回想那天的門診。我不忍說的是:候診區那個漂亮的女孩子,有可能也是一位跨性別,是另一個正在擺脫男人身體、穿越社會對於「女人」的狹窄想像的「姊妹」。

只是這個姊妹太「成功」,以致於沒被發現。光是嫉妒天生的女人就已經夠讓塔娘心碎了,如果她知道,近在咫尺,有這麼一位連跨越性別都比她輕鬆優越的勝利者,我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安於「手腕上沒有新傷口」這種樸實的成就。

我不想這麼武斷地說,人生中的哪些條件一定是幸運或者不幸的,「成為」一個女人、被社會緊緊盯著審視的「女人」,那些纖細、那些平滑、那些玲瓏、那些窈窕、那些藏在男女互動中若隱若現的優勢與劣勢,可能都是令塔娘豔羨的天賦,卻也是許多人的詛咒。

但這無法同理塔娘正在面臨的苦痛。

「你是左撇子吧?」我問。

「對,你怎麼知道?」塔娘對於我天外飛來這一句,楞了一下。

「因為你的割腕傷口,只出現在右手臂。」其實這是很容易推斷的事。

我對塔娘說:「我常常在想,割腕這件事,為什麼這麼不公平?」

塔娘露出疑惑的眼神。

「明明是心裡的痛,卻用身體的痛來抒解。明明雙手都是自己的,我們卻總是用慣用的那隻手,來傷害弱勢的那隻手。就好像,我們也常常想也沒想的,就用社會上慣用的想法和價值觀,來傷害這個不主流的自己。」

塔娘看著自己的手腕,那些扭動纏結的疤,蜂擁地聚集在右手上。

我們的門診,難得沉默這麼久。

多些認識,少些誤解

❖ 變性者

在跨性別社群中有兩種常見的分類:扮裝成異性者(cross-dresser,簡稱CD)、變性者(transsexual,簡稱TS)。

然而,跨性別族群是非常多樣的,這樣的分類其實不具體,也並非界線分明。現實中,大部分CD並不想要變性,而TS則大部分會邁向符合自己心理性別的裝扮。也因為其中的心理狀態各有差異,甚至有時會出現彼此看不順眼的情況。

要特別強調的是,不論是CD或TS,皆不等於心理變態。一個人是否會危害他人,與個人的性格有關,而與性別表現或性別認同無關。跨性別族群經常是性暴力的受害者,而鮮少是加害者。

對於變性者來說,變更外型、打扮、性徵或法律性別都是漫長的道路,即使費盡千辛萬苦,經由醫療及法律途徑得到屬於自己的性別身分,也常常因為先天樣貌不符合社會的審美觀而備受歧視及誤解,因此比一般人更難以得到穩定的工作或經濟能力,這也是長期被忽視的人權議題。

作者介紹|徐志雲

1982年生,金門人。台北醫學大學醫學系畢業,精神科專科醫師、兒童青少年精神科專科醫師。目前在金門醫院工作,也在台大醫院兼任開設同志諮詢門診。
幼稚園時喜歡紫色,國小喜歡藍色,國中以後最喜歡白色跟黑色,現在喜歡彩虹。在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當義工十多年,現在擔任理事長。
在社運與醫療當中,經常看到扭曲的事實可以害人多深,也看到醫學和社會的語言還有許多扞格不入的地方,希望能做點事縫補這些缺憾。寫些真實人生的故事,是期待在社會湍急的評斷之中,留下每個人能夠立足的地方。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遠流出版《讓傷痕說話:一位精神科醫師遇見的那些彩虹人生》(原標題:魯蛇人生)

責任編輯/陳秉弘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