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夠知道什麼是最好的時機」⋯家庭間的「性別糾結」,一位精神科醫師的銳利觀察

2018-11-13 1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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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跨性別者都希望可以透過變性手術變成自己心理上的性別,但手術前總有條和家人溝通的漫漫長路。最親近的人出自於「愛」和「關懷」的善意,卻成了彼此間混亂的糾結。(示意圖非本人/Foundry@Pixabay)

不少跨性別者都希望可以透過變性手術變成自己心理上的性別,但手術前總有條和家人溝通的漫漫長路。最親近的人出自於「愛」和「關懷」的善意,卻成了彼此間混亂的糾結。(示意圖非本人/Foundry@Pixabay)

沒有人能夠知道什麼是最好的時機,

但是人生就是這樣,做與不做都有可能後悔,

誰能幫別人代為決定?

只是家人當前,有幾個人能好好地把話說清楚?

小艾這次走進診間的時候,一樣開朗又帶著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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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他平常應是個陽光少年,短髮俐落,骨碌碌的眼珠,正在念碩士班,意氣風發。

只是,他不喜歡自己身分證上那個「女性」字樣,他討厭自己的乳房、討厭月經、討厭長髮、討厭裙子、討厭被叫妹妹、討厭參加「女排」、討厭親戚一直問他:「穿這麼男生,怎麼交得到男朋友?」

他是FTM(female to male),女跨男的跨性別者。白話來說,就是出生的時候是女生的身體,但是他從小就覺得自己應該是男生才對。

他很開心地跟我說,經過了很久的思考,他終於在IG上「出櫃」了。

我問他是怎麼出櫃的呢?他害羞地說:「就是……po了一張男裝的照片,告訴大家不可以再叫我學妹、小姐、美眉,因為我就是男的!」我問他可不可以讓我看IG的內容,他大方地說好。

我問他:「那你怎麼確保大家都看到了你的宣示?」

「我去看誰按了讚啊!」他說。

對他而言,這真的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一步,他如此認真地審視IG上出櫃的成效。

「上次跟你說,可以邀請家人一起來跟我談談,你有跟他們提嗎?」我問。

「有啊,今天媽媽跟哥哥都來了。」他打開診間門,呼喚媽媽和哥哥進來。

媽媽和哥哥有禮而拘謹。我請小艾向他們說明一下什麼時候開始來看診、有什麼計畫。媽媽眉宇深鎖,對小艾說:「你不要預設立場,要看醫生判斷,不要以為自己真的想當男生。」

小艾笑著說:「那你也不要預設立場。」

媽媽開始問我,小艾才二十四歲,是不是根本還不清楚自己想當男生還是女生?

我就算知道這是個充滿預設立場的問題,也只能先用醫學證據來回答。事實上,「性別不安」在青春期之後幾乎就是底定的。

「而且,一個人心理上認同哪一種性別,是非常個人化、真實的感受,並不是由醫生代為決定,醫生只是在醫療過程中提供安全的協助而已。」我說。

「可是我年輕的時候也想過要當男生,但這不代表真的想當男生啊!」媽媽說。

「媽媽,你那時候想要當男生,有因此去找過醫生嗎?」我說。

「沒有啊。」

「嗯,這就是強度上的差別了。」

儘管我是希望媽媽能同理看待小艾的處境多麼不同,但我也擔心,媽媽只感到辯論上的受挫。

哥哥對著小艾說:「我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你真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嗎?你才幾歲!我在你這個年齡,根本就還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我問你,你什麼時候要去變性?」

小艾說:「我希望在碩士畢業前。」

「你都還沒出來賺錢就想要變性!你根本就還沒有社會經驗,怎麼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因為我不希望我畢業的時候,還是那個討厭的性別!」小艾說出了好多跨性別者最單純也最艱辛的願望。可惜這麼基本的願望,一般人太習慣擁有,因此太難體會。

哥哥音量越來越大。「我也做我討厭的醫生很久了,但是我以前也不敢離開啊!我一直到現在當了主治醫師,存到一些錢,才敢離職。你什麼都還不是,怎麼知道這是最好的時機?」

「我們就是不知道……誰會知道?你也不知道,可是還是要做啊!」小艾幾乎是握著拳,艱辛地反擊。

我猜,小艾想要講的是,沒有人能夠知道什麼是最好的時機,但是人生就是這樣,做與不做都有可能後悔,誰能幫別人代為決定?

只是家人當前,有幾個人能好好地把話說清楚呢?

我提醒自己,我太容易進入同理小艾的狀態,但這時候精神科醫師最好閉嘴,忍住自己的衝動,不要幫小艾辯論。

「原來哥哥也是醫生?」但這件事讓我覺得非常值得深究。

「是,以前就是成績考太高了,變成沒得選,我爸媽都叫我要念醫科,我就不甘不願地念到畢業。」哥哥說。

這種抱怨聽在很想考上醫學系的人耳中,應該非常刺耳吧。

「但是我現在終於受不了了,而且因為我有能力了,才能夠離開。」哥哥說。

我對哥哥說:「你不得已當了醫生、小艾不得已當了女生,你們都為了這些不得已在奮戰,其實哥哥應該最能同理小艾吧?」

「這兩件事情不一樣啊!醫生不是天生的,但是性別是啊!是男是女是神造的、自然的,現在科技太發達了,才能夠變性,這是違反天然的!」

「什麼是先天?什麼是後天?」是這個門診中最常出現的疑問,但當這個經典的問題出現時,背後可能隨之帶出家人的文化背景與宗教信仰,這又是另一個難以用邏輯言說的罩門。

雖然醫學在性別認同與性傾向上,發表了無數篇「先天或後天」的辨證研究,一再地證明了「性別認同」並非教養因素能夠解釋,也不是外力能介入,但這些科學的語言,化解不了親子間的窘迫情感;而診間也不該是醫學知識的展演,我們必須繞路而行。

「我以前曾遇過跟你們很類似的家庭,他們是一個孩子不想當醫生,另一個孩子想變性。不一樣的是,那個家庭的父母比較能夠接受小孩變性,反而不能接受小孩不當醫生。」我說。

辛酸的華人家庭。

「真的啊?」媽媽笑了出來。「對啊,你不當醫生,你爸爸也是很生氣啊。」媽媽對哥哥說。

「你們只會生氣,你們知道我喜歡的是什麼嗎?」哥哥壓抑著怒意。「我不想再跟你和爸說這件事了!」

媽媽遲疑了一下,似乎想再跟哥哥多說點什麼,但媽媽轉頭對我說:「醫生,你那時候有這麼不想當醫生嗎?像你這樣當醫生不是很好嗎?」

其實,作為一個兒童青少年精神科醫師,經常遇到的為難場景,就是家長希望孩子做的事(或者不希望孩子做的事),勸不動孩子時,就會想要在診間拉攏醫師,讓醫師講出馴服的格言。

但我們都很清楚這是一種無效的作法,家長這樣的作為只會讓孩子覺得在找打手。而精神科醫師也很清楚,成為打手,無助於改善親子關係。

我沒有直接回答媽媽,我看著小艾,引導媽媽將重心放回小艾身上。媽媽理解我的意思,繼續問說:「像這樣的人,你不會問他們為什麼想當男生嗎?」

「我不會直接這樣問。」我說。

「為什麼?」

「媽媽你為什麼想當女生呢?」我問。

小艾的媽媽楞了一下,然後說:「天生的啊,這有什麼好……」

我說:「對啊,這有什麼好問的,問起來,多奇怪。」

這時小艾憋著滿臉的委屈,用盡全力地說出:「我跟他們說,我天生就是這樣子,他們一點都不相信……」眼淚滾滾落了下來。

我說:「雖然我不會直接這樣問,但我會想知道他們這一路成長的過程,怎麼發現自己跟別人的不一樣、怎麼面對這些不一樣。」雖然這句話好像是在回答媽媽的問題,但我邊講邊看著小艾。這個不一樣的男孩,有幾個人能夠不帶偏見地聽他的人生故事?

媽媽伸手捏了捏小艾的後頸,說;「你看,這麼愛哭,你還是很女孩子的啊!」

媽媽再次溫暖地捅了一刀,我親眼目睹,但無從阻止。

媽媽說:「我們可以接受你心理上是男的,但是沒辦法接受你身體也要變成男的。更何況,你爸爸根本不可能接受你去動手術變性啊!」

哥哥接著說:「你知道變性要花多少錢嗎?你知道變性有什麼後果嗎?我都是為了你好。你現在才幾歲?你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嗎?」

我忍不住插嘴:「小艾的哥哥,你應該也有這樣的經驗,當父母對著你說『都是為了你好』時,其實很難說服一個人……」

哥哥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盯著我,好幾秒後才努力吐出一句話:「我知道……這就是我為什麼……這麼……討厭……精•神•科•醫•師!」

啊……

我這樣的影射很有力,也很傷人。小艾的哥哥勢必也聽得懂我要舉的例子,多少人選填了醫學系、努力地念完了醫學系、勉強自己當了幾年醫生,都是在家長一聲聲「我都是為了你好」的勸服之下,動彈不得地過著被期待的人生。

診間停格了幾秒,哥哥轉過頭去對著媽媽說:「你知道嗎?我就是因為你跟爸爸這樣,才覺得人的話不能相信,只有神的話能相信!我告訴你,我已經受洗了。我沒有跟你們講過,但是我已•經•受•洗•了!」

劇情突然急轉直下,現在在診間出櫃的是哥哥,出櫃的內容是「基督信仰」。

我沒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發展,但馬上意會到,這樣的發展實在再自然不過。

好一部分的同志,是在被逼到情緒崩潰時,才終於跟父母出櫃,甚至有一些人將「出櫃」視為對父母的報復,報復他們不了解自己,報復他們對自己步步相逼,報復他們跨不過世代之間的鴻溝。

「出櫃」背後,有這麼糾結緊繃的殺傷力,這不只在於出櫃同志身分,恐怕也可以應用在出櫃任何「父母所難以忍受的身分」—— 例如基督徒。

一個家庭,兩個衣櫃。

一個是不想當醫生;一個是不想當女生。

一個是基督教的出櫃;一個是跨性別的出櫃。

在台灣的民間信仰當中,還有許多家庭,是無法接受孩子信仰基督教這種外來宗教的。諷刺的是,在台灣依然經常聽到某些基督教派對於同志的歧視與否定,這時卻不免感嘆,既然都是篳路藍縷,何必彼此相逼。

*               *             *

診間的時間有限,精神科醫師也不該自詡全能,暫時無法處理的議題只能先放下。於是我跳開哥哥的基督教信仰議題,希望能夠創造多一點機會,讓小艾對家人說說自己的感受。

我讓小艾在家人面前娓娓道來自己從小對於女生的角色多麼尷尬、生硬,對於青春期的女性性徵多麼厭惡,對於被稱呼「妹妹」、「學妹」、「一個女孩子家」多麼抗拒,又對於這樣的「不一樣」一再被忽視、被否定,多麼地無力。

小艾的媽媽感受不到嗎?當然有感受,但是對媽媽來說,正視這樣的小艾是多麼困難的事,彷彿一旦承認了他的感受,小艾就會真的變成男生,回不去了。

小艾聲淚俱下,細數這些不該屬於他的身分、不該長在他身上的器官,媽媽坐立難安地聽著他的描述。可以想像,光是聆聽,對媽媽來說也是一種折磨。

媽媽很勉強地吐出一句:「可是我覺得,你穿女裝滿好看的,你穿女裝的時候也很自在啊……」

小艾氣炸了。「我的皮膚又不是長在你身上!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自不自在!」

我接話:「小艾,這你就不知道了,你的皮膚當然長在媽媽身上。」

小艾和媽媽一起錯愕地看著我。

我接著說:「你有沒有看過,走在路上,經常都會有媽媽跟小孩說:『天氣很冷,會著涼,把外套穿上!』但是小孩明明就覺得很熱,不想穿,僵在那邊。我跟你說,全世界的媽媽都一樣,永遠都會覺得小孩感覺體溫的神經細胞長在自己身上,就算兒女已經五、六十歲了,也不會改變。」

媽媽笑了出來,說:「對啊,我自己的媽媽也是一樣,到現在都還會罵我衣服穿得不夠多。」

我想,小艾和家人,還有包括我自己,都該從這麼沉重的氣氛中透透氣了。

媽媽嘆了一口氣,對小艾說:「妹妹,不管你想做男生還是女生,我都會支持你,可是你真的不要去做手術,爸爸不可能答應。」

小艾正要反駁時,我趕緊抓住機會對小艾說:「小艾,你知道,要你媽媽說出支持你這句話,她心裡要經過多少掙扎嗎?今天媽媽能夠講出這句話,已經非常不容易,不要再挑媽媽語病了。」

家庭成員之間的情緒力道,往往形成了動彈不得、僵持不下的關係,我試圖在這些力道找出一些可以修通的路徑,但經常,就算只是移開一個卡榫,都會耗盡家庭的氣力。

好在,小艾也懂得適可而止,在這次家庭共同會談之前的多次門診,我們已經做過許多溝通,希望他也能理解媽媽跨出的每一小步,都是顛覆媽媽過往人生價值的巨大犧牲,更何況,還有華人家庭中經常隱身的爸爸,根本還沒有出現在診間過。

這只是個開始,小艾的人生並不會因為一次家族治療而變得幸福美滿,另一個「剛出櫃」的哥哥,也還有自己的人生議題必須面對。

我們經常戲稱,兒女走出櫃子後,就是父母被推入櫃子了,而小艾的媽媽同時面對兩個衣櫃的開啟,難以迅速豁然開朗。

開刀變性不過是幾個鐘頭的手術,但手術前後要歷經的家庭磨合,才是最漫長、也最揪心的挑戰。

【多些認識,少些誤解】

❖ 性別不安

部分跨性別者會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性別與出生時法定性別不一致,而符合「性別不安」(Gender Dysphoria)的醫學診斷。性別不安者可能會經由賀爾蒙替代療法、性別還原手術(或稱性別重置手術、變性手術)、整形手術、各種心理健康服務或變更身分證性別等方式,以取得自我性別認同的一致性。

目前不論是美國精神醫學會或是世界衛生組織的診斷系統,均走向跨性別者的「去病化」,認為性別認同不一致並非疾病,而是人類正常多樣性的表現之一。

台灣目前的法定性別變更政策,是根據二○○八年內授中戶字第0970066240號的規定:

一、申請女變男之變性者,須持經二位精神科專科醫師評估鑑定之診斷書及合格醫療機構開具已摘除女性性器官,包括乳房、子宮、卵巢之手術完成診斷書。

二、申請男變女之變性者,須持經二位精神科專科醫師評估鑑定之診斷書及合格醫療機構開具已摘除男性性器官,包括陰莖及睪丸之手術完成診斷書。

這項行政命令揭示了兩項性別變更條件:一是精神科專科醫師診斷書,二是須完成變性手術中的「摘除原有性器官」階段。

然而,上述兩項要件其實仍存在相當大的爭議。在二○一○年,世界跨性別健康專業協會(WPATH)針對世界各國的性別變更政策發表聲明,反對必須手術或者剝奪生殖能力才能變更性別身分的規定,敦促各國政府取消此類法律。

作者介紹|徐志雲

1982年生,金門人。

台北醫學大學醫學系畢業,精神科專科醫師、兒童青少年精神科專科醫師。目前在金門醫院工作,也在台大醫院兼任開設同志諮詢門診。
幼稚園時喜歡紫色,國小喜歡藍色,國中以後最喜歡白色跟黑色,現在喜歡彩虹。在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當義工十多年,現在擔任理事長。
在社運與醫療當中,經常看到扭曲的事實可以害人多深,也看到醫學和社會的語言還有許多扞格不入的地方,希望能做點事縫補這些缺憾。寫些真實人生的故事,是期待在社會湍急的評斷之中,留下每個人能夠立足的地方。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遠流出版《讓傷痕說話:一位精神科醫師遇見的那些彩虹人生》(原標題:一個家庭,兩個衣櫃)

責任編輯/陳秉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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