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的呼喚》：這部 Netflix 冷門韓綜，為何在中國女性社群意外爆紅？

文／孫小椒

我們距離《海妖的呼喚》這樣的節目，還差多少個《乘風破浪的姐姐》？

南韓競技綜藝《海妖的呼喚：火之島生存戰》（Siren: Survive the Island，下稱《海妖》）邀請了六組不同行業的精英女性，每組4人，在荒島中以團隊作戰的形式完成求生、力量、合作、搶旗等比賽任務，淘汰對手、爭奪冠軍。六組專業人士分別是消防、軍人、警察、保鑣、運動員、特技演員，當中臥虎藏龍，有南韓總統保鑣，柔道世界級選手，精英特種兵，世界消防大賽得獎者等。

該節目5月30日於 Netflix 上線，10集的比賽在6月上旬放送完畢，至今在東亞不算走紅，自開播以來的三週在南韓本土取得了第9、第4和第6的每週熱門排名，在香港和台灣則未見上榜。但在並未引進 Netflix 的中國，《海妖》卻在一些社群悄然走紅，不但獲得豆瓣9.6的高分，更在「國外口碑綜藝榜」上連續數週蟬聯榜首。網民們在不同平台熱烈討論該劇進展，而節目參賽者的 Instagram 也意外多了大量中國女性粉絲。

《海妖》中多元的女性形象令人印象深刻，而重點呈現的女性力量與中國網路目前流行的女性發展理念相契合，或許是節目在中國特定的女性文化社群中非常流行的原因。

當中國「激女」遇上南韓綜藝

近十幾年來，中國女權發展較為外界所知的，便是2010年代後興盛的女權行動派，行動者提出了大量與公民運動同步的性別訴求和發起一系列街頭運動，後於2015年的女權五姐妹案起遭遇大規模官方打壓。而目前中國境內興盛的女權主義思潮，以2018年 #Metoo 在中國興起為轉折點，從學術和社運的殿堂，通過網路走向大衆，變成一股流行風潮。

有別於以前行動派艱難得無法通行的政治層面改革訴求，當下女權風潮更多專注女性自身生活方式和觀念的革新，包括對外表、事業、愛情、婚姻、金錢等女性生活相關領域的重新定義和理解，與網路生態、流行文化和娛樂休閒高度相關。但這並不意味著女權主義的概念如今變得輕飄飄，相反，一系列被外界認為比以前更「極端」的觀點、「激進女權」的社群、主流社會定義為男女大戰的網路性別戰爭，都在這一時期出現。

《海妖》在中國走紅的原因，一大前提背景是中國網路激進女權的理念受到現代南韓女權運動的很大影響。

端傳媒的綜述中介紹了南韓當代激進女權的脈絡，自90年代興起以來，路徑與中國有一定類似，經歷了激烈的社會運動後，網路上興起的女性論壇和平台，提出了很多被認為更「極端」的觀念，引導女性的生活方式。

其中，「6b4t」原則無疑對華文網路的影響最大：6b 可以理解為「六不」，包括不戀愛、不結婚、不與男性發生性行為、不生育、不購買厭女產品、不婚女性/單身女性互助；4t 在中文中被理解為「四脫」——脫束身衣（延伸為脫去為自我裝扮而做的化妝、打扮、減肥等一切行為）、擺脫御宅文化、脫宗教、脫偶像（指明星偶像崇拜，特別是男星）。 （相關報導： 世界走走》性別觀念進步了，倒退還會遠嗎？中國式流行文化悖論 ｜ 更多文章 ）

這一系列理念，試圖讓女性在男權社會中受到的男性的影響降至最低，更旨在跳出社會為女性設定的角色任務，跳脫出主流男性為女性安排的「好女人」、「美女」等評價體系，跳脫出被審視的客體框架，成為真正自己定義自己價值的自然人。南韓性別運動在觀點上深深影響了當下中國女權思潮，因而南韓的女性相關作品也會受到中國女性視角的特別留意。

從「女人」到「自然人」

《海妖》從導演、參賽者到大部分劇組員工都是女性，但極少強調參賽者的女性身份，也未曾在節目中進行類似於「女人也可以如何如何」的理念宣傳，僅以默認的姿態開始純粹的女性競技，這種無需特別說明「我們是純女性」的理所當然態度，也得到了中國觀衆的欣賞。 

節目組特地選取了6個主流印象中為男性從事的職業，但並未特別提及這一點；節目採取的方式很簡單——只要不去刻意強調女性參賽者們任何一個「女性」的特點，把她們像平時競技綜藝中的男性參賽者一樣自然呈現，就已經足夠看出區別，反襯出以往主流真人秀中女性形象的刻意。

「我是法庭上坐在連環殺手對面，看著對方眼睛，心裏想著我是比你還要強的那個人。」從介紹選手開始，節目組就著重呈現24名參賽者的專業技能、特長，播放她們在職業環境中的影片，解釋她們的工作內容。諸如保鏢組選手在訪談中的這類職業介紹，讓人直接感受到這些專業人士的能力和可能性。中國觀衆在網上如此評論：「這是我第一次看完一部綜藝之後，不知道其中任何一名女性選手的年齡和婚育情況的，這太好了。」

而儘管當中沒有任何表態和觀念說教，《海妖》對女性形象的呈現方式，也代言了當下中國「激女」社群渴望塑造的女性模樣。「如果我小時候看到過這樣的綜藝」，中國社交平台上一則相關討論中，觀衆紛紛提及自己小時候希望從事消防、警察等職業的夢想，又如何被父母或學校等其他社會環境勸說打消；如何在童年時期矯健敏捷，喜歡玩耍和運動，又在成長中被規訓要有女孩子的模樣。

「服美役」與「脫美役」

《海妖》中的女性外型各式各樣，有身材健壯的力量選手，有超短髮的運動女性。最初亮相時各組身穿自己的工作服裝，保鏢組的西裝與妝容或許令人眼前一亮，但網民馬上發現，在緊接著開始的身體競技中，這些裝束成了最大的累贅；後來在沉重的體力負擔中，她們脫去西裝外套，臉上沾滿泥巴，大聲吆喝，不再「賞心悅目」，觀衆點評道「一秒變成自然女」。

中國激進女權其中一個重要的理念，便是如何重新定義女性的身體和外貌：她們認為，主流社會，特別東亞主流對於女性「美」的定義，追求「白幼瘦」，基本所有要求都是建立在損害女性身體的健康上——要求減肥節食缺乏營養，要求瘦弱沒有自衛的力量，要求美白缺乏運動，高跟鞋、絲襪束縛與扭曲身體，而增添美麗的整容、化妝，也都建立在用化學藥品或物理手段殘害自身的身體上。

她們將女性花費時間、健康和資源在將自己打扮美麗上的行為稱為「服美役」，並呼籲強身健體和「脱美役」，拒絕社會審美的洗腦，認為這樣能省下更多資源去發展自己的事業與人生。但這並不代表她們改追求「運動美」或推崇「無論怎樣的女孩都美」的概念。激女主張跳出「美」的定義，甚至擁抱「醜」，熱愛「醜」，拒絕用外貌評價定義自己，或因是否被男性一眼挑中而患得患失。 （相關報導： 世界走走》性別觀念進步了，倒退還會遠嗎？中國式流行文化悖論 ｜ 更多文章 ）

在一些社群中，女性們崇尚停用所有化妝品，購買比起凸顯身材和設計、更多以寬鬆舒服和口袋多為先的服裝（巧合的是，這是很多男裝的優先設計理念），剃容易打理的寸頭（平頭），主動降低自己的「顏值」，以超越男權社會的評分體系，成為不被外界目光所拘束的「自然人」。她們會貼上自己「覺醒前」全妝長髮凹表情姿勢的自拍，和如今鬆弛自然、隨意大笑不用照顧五官的照片對比，感慨「我走在街上第一次覺得如此自由」。

放棄對外貌的自我規訓後，她們轉而注重訓練自己身體的健康和力量，用不同的標準評價身體的「優劣」：例如看不上瘦弱的身材，而很多女性希望避免的粗腿在她們看來令人自豪，因為女性下半身的力量幾乎可達到與男性相等，有結實粗腿是能保護自己的體現。《海妖》中的專業女性們，個個擁有強健的身體，也激勵和應和了中國激女觀衆堅持的理念。

看見每個女性的「蒂」

觀察中國觀衆對《海妖》的評價，「姐妹好蒂！」「太蒂了！」等讚美常常出現——「蒂」是通用於中國激女社群的專有讚美詞彙，用來讚美優秀的、激動人心的女性。這些社群認為，普通話中男性生殖器經常用於讚美（如「屌」），女性生殖器常常被用於貶低和辱罵（例如「逼」），她們希望重塑語言環境，因而選取「陰蒂」中的「蒂」字作為讚美詞。

《海妖》參賽者一再呈現出來的堅持不懈、挑戰自我、毅力與自信、團隊情深，讓觀衆常常感受熱血與感動。儘管這些品質以前常常被賦予給例如少年漫畫一類的男性角色，但節目組也不曾強調女性也可如何，而是自然而然地讓觀衆體驗到，女性本來就有這樣的品質，只是以前常常被各種文本刻劃所掩蓋。

作為競技綜藝，《海妖》中當然有敵對、欺瞞和背叛。但有別於很多綜藝強調「女人之間的勾心鬥角」或著重刻劃性魅力和吸引男人的程度上的比較，強調女人的互相中傷和背刺，節目以一種不惡意渲染的方式，健康呈現女性之間良性的能力競爭。

而女性社群的評論也給這種視角以應和：選手中有人忠厚正氣，有人狂傲狡猾。後者這種在競技綜藝通常被渲染為「大魔王」的存在，也常常為人所討厭，但觀看《海妖》時，「激女」觀衆們會互相提醒，正因社會賦予了女性更多的道德枷鎖，才讓我們看見女人表現出一點狂放和「兵不厭詐」就覺得厭惡。她們讚美正直純粹的女性，也讚美「狡猾」的女性，也讚美早早出局、鏡頭不多的女性，在所有選手身上，都能發現她們激勵人心的特質。

《海妖》節目剛播完第一季，自然有不少不足：一些競技項目不太合理，考核的領域過於單一，後期的比賽虎頭蛇尾，未能給不同選手們更多呈現機會等，都是常見的批評。但這樣的全女性綜藝，已經是前所未有的創新。大部分中國觀衆並非在合法平台觀看節目，但為爲了能夠看到第二季，一些女性社群甚至呼籲觀衆翻牆購買 Netflix 會員，再次全部觀看後點上好評，以及到 IMDb 上打高分，希望把呼聲傳達給製作者。 （相關報導： 世界走走》性別觀念進步了，倒退還會遠嗎？中國式流行文化悖論 ｜ 更多文章 ）

在抱有對下一季更提高觀賞度的期待之外，我更想提出的問題是，於華語影視的場域中，我們距離《海妖》這樣的節目，還差多少個《乘風破浪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