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老歌《孤女的願望》想傳達什麼?勵志小品背後,承載著女性對台灣「經濟奇蹟」付出的代價

2023-06-18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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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陳芬蘭演唱的〈孤女的願望〉,因為餘韻無窮的歌聲與歌詞成為時代經典。(示意圖/取自photoAC)

由陳芬蘭演唱的〈孤女的願望〉,因為餘韻無窮的歌聲與歌詞成為時代經典。(示意圖/取自photoAC)

〈孤女的願望〉

請借問播田的 田莊阿伯啊

人塊講繁華都市 台北對叼去

阮就是無依偎可憐的女兒

自細漢著來離開 父母的身邊

雖然無人替阮安排 將來代志

阮想要來去都市 做著女工渡日子

也通來安慰自己 心內的稀微

〈孤女的願望〉,葉俊麟詞,米山正夫曲,陳芬蘭演唱,一九五九年亞洲唱片發行

少女陳芬蘭獻給阿伯阿姐們的自我救贖之歌

女孩一開口,是一副不能用脆嫩欲滴形容的低沉聲音,有點暗濁,有點粗啞。若是初次聽她唱歌,很可能一時語塞,因為難以評斷,難以形容,好像怎麼說都不太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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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她的歌聲與人們素來認為的「美聲」、習慣的「童聲」的判斷標準相距太遠。

然而奇怪的是,只要聽了第一句,耳朵就像嚐到罕見滋味般,迫不及待的想要多聽一些。不知不覺間,深沉微妙的勁道湧上喉頭,輕巧觸動了心底的機關。

開頭三字「請借問」,以及每句結尾時的長抖音,乍聽之下有種世故、裝大人的臭老(tshàu-lāu)。但她輕聲細語,溫柔恭謹的提問,把油滑的江湖味降到最低,呈現出懂事女孩的形象。

早熟與童真各自在歌聲中鮮明流露,份量如拔河般輪番消長,既衝突又交融。她的音色在兒童與少女的姿態間擺盪,不變的是正經八百的拘謹口氣,不管遇見誰、說什麼,都展現出少年老成的穩重。

三次向陌生人探聽消息,沒有稚齡常見的靦腆扭捏,大方侃侃而談。三段情節唱得篤定,不怨懟也不苦澀,認真講述過去、現在與未來,是對「有志者事竟成」深信不疑的姿態。

她的歌唱技巧隨著歌曲的鋪陳漸次呈現,預示了日後年紀稍長時,細膩繁複的風格。拜聲音質地的得天獨厚所賜,雖然她已經掌握轉音的唱法,但聽起來還是親切樸拙,彷彿畫布層疊暈染上溫潤色澤,初看可愛,再看餘韻無窮。

〈孤女的願望〉問世於一九五九年,原曲為一九五八年的日本歌曲〈花笠道中〉,收錄於陳芬蘭(一九四八~)以歌唱比賽聲名鵲起後灌唱的首張專輯。

在我看來,這首歌淋漓盡致的披露了作詞者葉俊麟高強的文字技藝。若沒有他在陳芬蘭演藝生涯的最初,身兼化妝師加魔法師,寫出〈孤女的願望〉,陳芬蘭的成就必然大打折扣。

〈花笠道中〉出自電影《花笠若眾》插曲,上映時並未引起台灣觀眾太多注意,是美空雲雀獨自在大海前、或在洶湧人潮中,想著心愛情郎,雀躍俏皮的演唱。原曲裡,路邊的地藏王菩薩石像和田間稻草人只是女主角搭話的對象,代換成他物也無妨。

葉俊麟保留問路情節,再變化為進階關卡的指引者:距離都市尚遠的種田阿伯,路邊的賣煙女,工廠門口的辦公男子,也保留不斷移動的旅程之情節,和風塵僕僕的氣息。由陳芬蘭乾淨的聲線唱來,引人遐想為超齡而豐富的人生經歷帶來的街頭智慧,與冷靜與客氣的處事態度。

一來,葉俊麟筆下的意象超越賺人熱淚的淺薄悲情,要唱好這首歌,非得從音色裡提煉出滄桑與堅韌的結晶。再者,歌詞與原曲無縫貼合,唱起來生動自然。曲調本身柔軟有彈性,把陳芬蘭嗓音裡苦甘夾雜的氣質,提升到不卑不亢層次。

一九五○年代末本地作曲者人數過少,寫出的新歌的質和量不足以應付需要,在台語歌聽眾求歌若渴的狀況下,外來曲調的利用勢在必行,如何選出適合的歌曲、填上適當的歌詞,是唱片從業者共同面對的挑戰。〈孤女的願望〉可說是產量巨大的葉俊麟最優質的作品之一,為少女歌手量身訂做的歌詞巧妙編纂出煞有其事的情節,讓聽眾忍不住按圖索驥,對號入座。

曲中角色與陳芬蘭的形象密切疊合,正是歌曲最成功之處。葉俊麟所寫「阮就是無依偎可憐的女兒」與她的嗓音融合為一,難分難捨。

關於陳芬蘭的背景,幾個廣為流傳的說法多為刻意打造。包括演唱此曲時年僅八、九歲,家貧輟學,她以這首歌在歌唱比賽得名,錄成唱片後熱銷,全台巡演一百五十場,收入得以解救家庭的困厄,還讓父親重振事業,新聞標題因此直接定名〈孤女的願望終奮鬥成功〉。歌曲發行後兩年,陳芬蘭主演的電影《孤女的願望》上映,廣告稱她為「天才歌星」,電影則是「哀豔奇情歌唱倫理大悲劇」,再次強化這樣的印象。

實際上,陳芬蘭不是孤女,是在家庭的栽培與支持下,先參加比賽,十一歲與亞洲唱片簽約後灌唱〈孤女的願望〉。但這樣的人設楚楚可憐,戲劇感十足,對於經營明星形象極為有利。

從這個角度,可以順帶說明為何歌唱技巧優異、每首歌都真切投入角色的紀露霞,在明星光環上,稍遜於唱什麼都帥氣淡定彷彿置身事外的文夏、總是被拋棄的癡情男子代言人洪一峰,以及被視為本色歌手的陳芬蘭:就是因為少了刻板卻鮮明的明星形象。

公允的說,陳芬蘭從年少時就與紀露霞一樣,是以聲音揣摩、扮演曲中人物,嫻熟唱腔令人動容,卻因著〈孤女的願望〉塑造出的形象深入人心,誘使聽眾誤以為她的演唱不是表演,是真情流露,是對著聽眾揭露隱私,而這首歌曲是非虛構、傳記式的人生主題曲,是認識這位小歌手最好的捷徑。

假還真時真亦假,虛實難分最是迷人。上了妝卻讓人以為是裸顏素肌是化妝的最高境界,音樂亦如是。少女歌手後來展翅高飛,強大的起跑衝力功不可沒,亞洲唱片的選曲恰如其分,挪用自日本原曲的旋律與編曲活潑清朗,再加上葉俊麟妙筆生花,一層又一層,把她嬌憨又老成的中低音密密實實的包裝成感人故事,一則力爭上游的勵志小品。

勵志小品背後,有著時代印記

一般說法是,〈孤女的願望〉反映台灣農業轉工業的劇烈變化,加工業興起,城市工廠引入大量鄉下女工與童工,而歌曲女主角可能是養女或童養媳。其中關於加工業的說法,已有論者指出,第一個加工出口區成立於一九六六年,這首歌曲早了好幾年,孤女應徵的應該還是台灣的內需產業。

在我看來,這些觀點值得注意。同時也要記得,流行歌曲並非為忠實記錄歷史而存在。若歌詞與現實太靠近,少了沉澱與轉化,歌曲無法昇華,很難流傳後世。比如本章談過的〈賣菸歌〉、〈獎券小姐〉,或六七○年代數量上達顛峰的行業歌,就算詳盡有趣──事過境遷,歌曲就隨風而逝了。

〈孤女的願望〉能成為彼時廣播電台點歌率最高的歌曲,產生跨越世代的共鳴,絕非因為音樂內容是自鄉下到都市工廠找工作的實況報導。具象的人事物在藝術化的過程中,翻轉、折射、重新感知,才能滿足最大公約數的聽眾品味。

孤女走長長的路,不厭其煩的央求人指點迷津,務實的探尋生路,應對進退有分有寸。她是「無依偎可憐的女兒」,「無人替阮安排將來代志」,「在世間總是著要自己打算才合理」,「為將來為著幸福,甘願受苦來活動」,「有一天總會得著心情的輕鬆」,歌聲中沒有委屈,面對陌生人並不害羞,態度勤懇刻苦、自立自強。

這就讓我們想起,〈孤女的願望〉盛行,陳芬蘭還唱了〈流浪的小歌女〉、〈媽媽!叨位去〉、〈港邊的孤兒〉等,同時代也有數不盡的「流浪兒」歌曲。本書輯五會深入討論這個奇特而長年被忽略的台語歌主題類型。

流浪主題成為浪潮,不是因為孤兒暴增,亦非呼籲人們關注流浪兒童處境。歌曲不為孤兒而唱,人們也不是因為孤兒身分而聆聽,是出於台語歌聽眾對於兒童無父無母、無依無靠,感受異常深刻。

從戰前到戰後,台灣人被動接受政治安排,不管是大和皇民或炎黃子孫,無法選擇,難以掙脫,歸屬哪一邊都不是,不歸屬也不是。流行音樂最擅長的,就是微妙的轉譯與安撫各種說不出口也說不清楚的複雜感受,而〈孤女的願望〉關切人心底的碎片,遠多於政治或經濟發展的宏大敘事。

這首歌在流浪主題中,是與眾不同的。在這裡,曲中的苦情不只是苦情,孤苦伶仃的遭遇不是牽動情緒的廉價手段,而是激發強烈意志力的沃土,讓主角能超越客觀條件限制,展望苦盡甘來的未來。

主人公的求生意志與求生手段跳脫了原始的乞討或賣身,以當時認為的「現代」、「文明」方式力爭上游,從為數眾多自憐自嘆的孤兒流浪歌、乃至流行歌曲中脫穎而出。歌曲承載的,是集體意識中的無助,是整個時代對孤兒的投射、同情與同理,孤女的沉穩篤定與自我救贖帶給人安慰,還有腳踏實地的盼望。

從歌藝來看,〈孤女的願望〉最佳版本出自一九六八年《陳芬蘭返國紀念集》。這時的陳芬蘭已臻雙十年華,紅遍台日兩地,把旋律唱得粉雕玉琢,中間穿插的日文〈花笠道中〉展現大氣演歌風範。比起年幼時被評論為「不太漂亮但討人喜歡的面孔」,如今出落得美麗,唱什麼都迷人優雅。可是隨著歌聲成熟,存在於青澀嗓音中那最初也最強烈的魔力,卻所剩無幾。

原來,音樂之所以動人,不必然音色亮麗、技巧高超,陳芬蘭十一歲的演唱就是最好的例子:在童聲與少女聲、粗啞與可愛、陰柔與陽剛、溫婉與堅強、苦味與甜味之間達到微妙平衡,讓這首歌包容力廣大,微妙觸動人心。

往後〈孤女的願望〉的任何翻唱,都比不上少女陳芬蘭的版本,成了流行音樂史上無可取代的獨特詮釋。

作者介紹|洪芳怡 

歷史錄音與音樂文化研究者,喜瑪拉雅研究發展基金會研究員。

主要著作有《曲盤開出一蕊花:戰前台灣流行音樂讀本》(2020,第45屆金鼎獎非文學圖書獎與圖書編輯獎),《上海流行音樂(1927-49):雜種文化美學與聽覺現代性的建立》(2015,思源人文社會科學博士論文獎傳播類首獎)、《天涯歌女:周璇與她的歌》 (2008)。

是高敏共感聆聽者,也是多重斜槓越界尋道者。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遠流出版《今夜來放送:那些不該被遺忘的台語流行歌、音樂人與時代 1946~1969》(原標題:《今夜來放送》孤女的願望)

責任編輯/趙鳳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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