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慾戲因「有礙中國婦女良好形象」被刪光!張毅曝《玉卿嫂》拍攝內幕:第一次感覺對政治的絕望

2023-04-09 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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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電影《玉卿嫂》中有一段情慾戲遭新聞局刪除,原因是「有礙中國婦女良好形象。」(圖/翻攝自台北電影節官方網站)

1984年電影《玉卿嫂》中有一段情慾戲遭新聞局刪除,原因是「有礙中國婦女良好形象。」(圖/翻攝自台北電影節官方網站)

編按:已故金馬導演張毅留下《壓抑不住地想飛起來:琉璃工房創辦人張毅的文化信仰》一書,身為台灣新浪潮導演之一,他在書中分享拍攝電影《玉卿嫂》的心路歷程,《玉卿嫂》改編自白先勇1960年的同名小說,由張毅執導、編劇,電影於1984年上映,講述一段抗日戰爭時期發生在廣西桂林的悲慘愛情故事。。

如果可能,我希望拍片現場都應該充滿一種劇中人物生活裡的氣味和光像。我說的氣味,是眞的氣味,是玉卿嫂用的粉的味道,是容哥洗滌用的肥皂的味道,是這個大宅子廚房裡做的蒸米糕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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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在寫《源》的小說裡,一直沉溺在那些細節裡。因為當我知道那個「氣味」之後,我才相信,我是深切地知道那個時代的。

我以為我能從白先勇先生那裡了解這些,發現這個電影原定由但漢章導演。但漢章為劇本,跟白先勇不太愉快,李行李導演又找了侯孝賢,侯孝賢沒空,一來一回,花了很多成本和時間;換了我,我仍然和白先勇很多想法不一樣。白先生在長期的折騰之後,他已經覺得這件事「不好玩」了─這是在那段時間,白先勇最後跟我說的話。此後,他完全不再理會《玉卿嫂》的電影了。

我面臨很大的考驗,因為沒有任何「時代」的依循,我用自己有限的資源,到處摸索。這種突然發現自己和「過去」,和「歷史」如此疏遠的感覺,又一次猛烈地襲來。

史書裡沒有記載的歷史

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是寫《源》的時候。我在《臺灣通史》之類的史書裡,想要摸索出淸代咸豐年間的臺灣傳統生活痕跡,結果完全絕望。我悟出一個道理,這些寫正史的知識分子,之所以如此「概念化」,如此「方巾氣」,全是中國科擧的流毒餘孽。因為科擧的基本,全是等因奉此的說大話,捧皇帝的馬屁,題目全是些冠冕堂皇的「經世濟民」,然而沒有誰眞正關心老百姓生活裡的東西,因此,中國知識分子對於眞正的「人間」是外行,而任何人如對「生活」有太大的興趣,可能是要被鄙夷,被排斥的,因為「丈夫不為也」。中國的文字史料,基本上全是一個模式,裡面全是高調,沒有深切的觀察和紀錄。

譬如,你發現如果你要知道咸豐年間漳泉二州百姓械鬥的情況,使用的武器,死傷的情況,你不能指望臺灣的地方誌,更不能指望《臺灣通史》,而要去查當時在臺灣的外國傳教士的劄記。

這個對「過去」的迫切感,在《玉卿嫂》的工作期間,對我是很大的壓力,為什麼一個中國人對「中國」如此陌生?而且,就算你想要了解,也沒有什麼資料供你了解。

規劃整個影片的服裝和生活的考據,讓我吃盡苦頭。我根本沒有什麼「考古癖」,但是,當時,你想要找一個民國20年間廣西桂林郊區的戶外照片,你都不容易找。何況,你想看看一個所謂《玉卿嫂》小說裡慶生住的下階層生活區的圖片更是難。(小說裡,容哥說慶生住的地方,是「臭」的。)

對「政治」的絕望

我心裡很不安,藉故去了一趟香港,找回一批當時三聯出版的書,嚴格說,不是太管用的,一進臺灣海關,悉數被沒收了。我仍然記得自己很委屈地看著那些書,一本一本被掃進一支大簍子裡,我心裡第一次感覺對「政治」的絕望。

對我而言,那一張張有些樣板的照片,對我建立一個《玉卿嫂》場景是多麼重要的事,而那個海關的小官侍只說了一句話:「這有什麼好看的?!

這件小小的事,讓我至今都不再相信政治體系裡對於「文化」有任何誠意。在另一方面,我發瘋似的把自己逼在一種「我就是電影,電影就是我」的狀況裡。如果今天看起來,那完全是「我五陰熾盛」,所有的官能意識的放大,說得是理直氣壯,但是,這種自己給自己煽火的結果,根本是一種佛學裡說的「我苦」,苦了自己,是活該,苦了別人,就很罪過。

我不可能很客觀地說淸楚這樣的事,後來經常有人不識相地問起來,我只能說:電影對我是一種心靈的冒險,我不自量力地以為自己能夠進出自由,但是,我錯了。我不但把整個事情,甚至整個生活搞得天翻地覆,自己的心,也不能片刻平靜。我不知道我已經是個深陷貪嗔痴三毒的人。

《玉卿嫂》的誕生

《玉卿嫂》在當時的臺灣,是一件新聞,一場情欲的戲,嚇壞了臺灣當時的新聞局,前後差不多6分鐘,新聞局找來文藝界和電影界的資深人物,先宣達官方說法之後,然後做成一段結論:「有礙中國婦女良好形象。」剪掉。

為了表示大家一致的敵愾同仇,當年的金馬獎也不能給任何獎,連女主角都不例外,給了楊惠姍主演的另外一部電影─楊惠姍那一年,是在最佳女主角三個提名當中,一個人占了兩個提名。

從電影的角度,我對於整個電影環境厭惡到極點。

因為,誇張一點說,對《玉卿嫂》,我的努力和投入簡直是到了瘋狂的程度,工作了一年半左右,我幾乎把每一分錢的片酬全投入在道具上。擧個例子,在製片預算內,我完全不可能有一張玉卿嫂用的有質感的化妝臺;但是,我想像在一個半身中景裡,我如何能夠讓它不至於太難堪?我自己出錢買。那麼,容哥家裡的桌子呢?睡的床呢?全買。

我現在回想,這些有些狂暴的動作,甚至到了有點孤注一擲的行徑,到底有幾分的客觀性和必要性?我不知道。然而,那種「電影比性命重要」的感覺,根本是命定了的。

我從來不認識李行導演,他卻在最後的時刻,決定了由我執導《玉卿嫂》。我不認識楊惠姍,她卻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她成了玉卿嫂的女主角。

而我在拍《玉卿嫂》前,自己是最低落的情況,我竟然一反過去對電影的價値觀念,歇斯底里面對這個工作。

我從開拍就反覆地思考玉卿嫂的幽會情欲戲,而新聞局竟然就剪掉了我認為整部片子的靈魂部分的場景。太多太多的命定,決定了《玉卿嫂》這部電影的路,決定我的電影生涯。

《玉卿嫂》帶來的成功

《玉卿嫂》在上片之後,當然讓我和惠姍,甚至整個工作組合,大受矚目,我幾乎可以隨心所欲地決定拍攝題材,《我這樣過了一生》、《我的愛》,幾乎就一部接一部地往前走。我其實在一種馬不停蹄的情況朝前行。

《我這樣過了一生》在整個反應上,比《玉卿嫂》更順手,光是一個增胖22公斤的話題,幾乎覆蓋了當年臺灣全面的新聞焦點。在金馬獎頒獎典禮上,《我這樣過了一生》拿下了所有大獎,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最佳編劇、最佳導演。

在韓國漢城的亞太影展,通知我和惠姍去參加頒獎典禮─我幾乎確定是去領獎的,我竟然不去,理由是我正在拍《我的愛》。

我已經在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狀態,把電影當作興奮劑一樣的催媒,拚命地拍電影,我甚至懷疑我寧可活在電影裡,而不要活在眞實的生活裡。

對於一般人看到的,當然是蕭颯─我當時的妻子的反應,她的決裂,表面上成了臺灣當時的茶餘飯後;但是,更重要的是,我竟然發現每一個人對於電影工作,或者電影工作人員是如此的充滿了好奇。臺灣幾個主要的電影公司,對於我早已提出的故事,全採取一種很有意思的建議,他們希望我自己導演,但演員不要是楊惠姍;或者演員是楊惠姍,導演另外換一個人。

虛幻如夢的電影世界

我突然淸醒,我不斷地問我自己,我確定知道我的電影世界是怎麼一回事嗎?這個虛幻如夢的世界,我是不是一直都淸醒著?

我回想自己沉浸其中的每一個片場,《玉卿嫂》的景裡,我希望在窗外的竹子全是活的;但是,實際上,我們每天從外頭運進來幾千公斤的竹子,只希望它們翠綠如眞,有時候燈光溫度高,每天換兩次。竹子靑綠的進來,兩小時就全葉捲起來。這到底是眞的世界,還是假的世界?我是不是全知道?

我想起有一場玉卿嫂在外頭放風箏的戲,我確定場景是七星山的硫磺谷,我第一個通吿,一上山,大雨;第二個通吿,上山,又是大雨。製片發給我一個通吿,如果再不拍,就沒有預算了。我發第三個通吿,上山,又是大雨,我不准收工,大家在大巴上等。

突然,雨愈下愈小,但仍有霧。我要攝影機下車,站在霧裡等。一個小時,我就一直站在機器旁。突然,霧散開,演員衝下車,幾乎是連試都不試,就開機正式拍。拍完,霧又攏上來,完全不見人。

事後,我自己看那場戲,比我預期的好太多了,完全不是「人」拍得出來的。霧,像是個最好的演員,該退就退,該來就來。沒有人知道我站在霧裡,心裡一陣陣寒。

我和惠姍離開電影20多年,琉璃工房一路走來,我們絲毫沒有想過電影的事;因為 A-hha(註1),我們又談起電影。

很多小朋友興致勃勃地問:聽說您以前是個導演?您還會拍電影嗎?

我完全沒法回答,心裡想:並沒有人眞正關心這個問題的答案的,你省省吧。

我突然想起,最近,醫生吿訴我,我因為有心肌梗塞的問題,又有腎動脈的問題,我的腎臟有一邊的輸血量已經愈來愈萎縮了。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我只能說:曾經滄海難為水。

註1:A-hha Studio,張毅於2006年成立的動畫工作室

作者介紹|張毅

亞洲Studio Glass運動之父──《紐約時報》,現代華人琉璃藝術的奠基人和開拓者,LIULI CHINA MUSEUM 創辦人,曾任北京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玻璃藝術學系顧問教授,亞太影展最佳導演及臺灣金馬獎最佳導演,臺灣新銳電影導演的重要代表,著名短篇小說家。

19歲即成為當代備受矚目的短篇小說家,其作品兩度評為年度最佳著作。世界新聞學院畢業後,開始了他的導演生涯,其所執導的《我這樣過了一生》,為他贏得金馬獎及亞太影展最佳導演,而他執導的最後一部電影《我的愛》,被《綜藝雜誌》年鑑選為臺灣電影百年(1895~1995)十大傑出電影之一。

1987年,張毅決定放下如日中天的電影事業,與楊惠姍共同創立華人第一個琉璃藝術工作室「琉璃工房」,投入現代琉璃藝術創作。做為品牌執行長,張毅帶領楊惠姍,以獨特的華人文化風格創作走向世界,取得國際玻璃藝術界極高的讚譽,並獲國際重要博物館永久典藏,達到華人琉璃藝術家從未有的高度。他為琉璃工房品牌擘畫的發展藍圖,在創意與產業的成功,成為臺灣文化創意產業的先鋒,並帶動兩岸三地華人的傳統玻璃工藝蓬勃發展,開啟新的方向與格局。《紐約時報》曾評論張毅在華人玻璃藝術界等同於美國玻璃藝術工作室之父哈維.利特頓(Harvey Littleton)的地位。

年輕時如影隨形的原發性血管病變,讓張毅對生命有獨特的領悟。1998年因心肌梗塞重臨死亡召喚而奇跡回轉,開始從事個人的琉璃創作。對他而言,琉璃材質,充滿「愛和死亡」的意象;他想用作品與自己對話,與生命對話。張毅的琉璃藝術,深見文學與電影的深遠影響,不僅具當代藝術創作思維,也富含強烈的傳統民族文化蘊藏的倫理、宇宙觀、佛教哲學概念,對人的關懷、對生命和文化,有細膩的觀察與主張。創作風格,隨心而為,揮灑不拘;他讓琉璃在焰火的淬鍊中肆意流動,讓光與色彩發揮更大的自由度,賦予作品無限的延展與探索空間,引領觀眾內在深思與迴響。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天下文化《壓抑不住地想飛起來:琉璃工房創辦人張毅的文化信仰》(原標題:曾經滄海難為水)

責任編輯/邱苡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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