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外送員愈來愈難賺錢?平台經濟的商業模式,其實是百年前的資本主義復辟

2022-07-13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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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台經濟的商業模式,其實與百年前的資本主義類似,論件計酬的模式讓勞動者容易被業者壓榨。(示意圖/柯承惠攝)

平台經濟的商業模式,其實與百年前的資本主義類似,論件計酬的模式讓勞動者容易被業者壓榨。(示意圖/柯承惠攝)

編按:外送產業剛在台灣起步時,很容易聽到拼命接單月入十萬的故事,但現在每單的報酬降低,加上外送員數量大增,因此薪資也下滑,愈來愈難賺錢。只不過外送員跑完訂單就一定會有報酬,但國外有不少平台,工作者就算完成任務也可能領不到薪水。《為演算法服務的免洗人力》指出,這種論件計酬式的平台經濟模式,其實與 19 世紀的資本主義有異曲同工之妙,給了業者壓榨勞動者薪資的機會。

如果說工作是遊玩,而認真工作的意思是沒什麼在工作,那會是什麼情況?這是 Playment 和 Clickworker 等平台給的承諾。這些網站上放著時髦年輕人慵懶躺在沙發上隨興用筆電的圖像,暗指如果工作仍存在於我們的美麗新經濟中,趣味程度堪比打電動或是買衣服。沉穩色調的遠端工作夢情境照蠱惑人心,讓細瑣的計件工作散發出前途似錦的光芒。「工作」或是「工作者」的講法像是殺風景似的,因此這些網站只說「使用者」、「任務俠」(tasker)或「玩家」。這時玩樂等同於報酬。「歡樂遊戲化的合規管理制度」,也擴展到工作流程本身。螢幕上的排名、非金錢獎勵和獲取新等級認定(如 MTurk 神祕的「認證大師」),都將工作案件遊戲化,因而模糊了工作和玩樂之間的界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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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當薪水變成了「點數」或是「獎勵」,休閒消遣很快就不再是娛樂,而是竊取薪資行為(wage theft)。「獎勵」這種玩文字遊戲的花招顯示接案成為賭博,而薪水不受契約規範,反倒成為工作者決定承接案件時押下的賭注。如果不是給低於基本生活所需的費用(MTurk 上有九成的案件每件不到 0.1 美元),就是根本沒付費。一份針對多個微工作網站的大型調查顯示,有三成的工作者長期無薪。Clickworker 上,高達 15% 的案件沒有付費。換句話說,資本的線上基礎設施很大一部分靠無償勞力在經營。這是一段漫長歷程的延續,如同庫珀(Melinda Cooper)所說:「在後福特主義時代的環境下,薪資本身成為某種投機活動⋯⋯領不領得到,要視表現指標的達成狀況而定,且需要預備好投注未知時數的無薪工作。」因此,接案者的處境,越來越像是在魔術般變化莫測的經濟中賭博和碰運氣。微工作就是這段歷程的黑暗尖峰,使得工作者繼續回來接案的,是下一個案件會支薪的可能性。複雜的獎勵發放時程和可議的定價把案件變得遊戲化,並有效地將過剩人力和不穩定的工作性質包裝成刺激的新型趣味工作。

一旦薪資變成賭注,工作者身分就被打上問號。資本將薪資和工作綁在一起。這不只關乎定義問題,還涉及重要的政治意涵,因為工作者和薪資之間的關聯就是對抗資本的基礎。人一旦沒有薪資,就不能稱為工作者,而是奴隸或是過剩人力,這兩種類別不僅在概念上有區別,拉到政治層面來說也是非常不同。

微工作網站當然保證會支付薪水,但因為讓業主隨心所欲全權處理,結果就有許多案件沒付費。看似中立的制度安排,其實常以系統化方式偏袒非強制支薪的作法。就算有支薪,案件費用也低得奇差無比,使得薪資失去了能延續生活的作用。MTurk 是唯一統計過薪資的平台,它的接案者時薪低於兩美元。

這些網站用盡方法竊薪,其中效果最好的就是付款方式本身。在光彩亮麗的豪華自駕車和送貨無人機背後,可以看見矽谷最令人大開眼界的節省勞動力裝置重現了 19 世紀的經濟模式。論件計酬讓僱主能根據完成品來付費,而這種支付方式的竊薪風險最高。可別忘了,馬克思就是因為這樣而認為論件計酬是「最適合資本主義生產模式的支薪形式」。論件計酬是維多利亞時期資本主義模式的一個常見特徵,在 20 世紀理性化過程中,幾乎從北半球世界退場,爾後工作任務變得標準化且以時數計薪。然而,這仍是南半球龐大非正式部門之中最常見的支付方式,成為被迫在經濟體系邊緣辛苦討生活者的表面依靠,這群人包含人力車夫、拾荒者,以及在血汗工廠接國內或全球供應鏈的分包工作的工人。

計件工作回歸到歐美地區,是用來面對服務業產值難題的粗糙解決方法。食品、郵遞和會計等工作類型沒有簡易的自動化解決方案,因此 Deliveroo 和 Upwork 等網站,不分專業人士或一無所有者,好心地為他們改造維多利亞時代的資本主義,把計件工作推行到各式各樣領取工資或薪酬的專業,無情榨乾工作者。而 MTurk 之類的網站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它們在意的無非是拚速度,品質把關則是其次。在微工作網站上登載的許多案件,其實是 AI 已能做到的,但在速度方面真人還是占上風。既然 MTurk 上一件五分鐘的 HIT 只付二十美分,接案者必須要動作夠快才能達成每日需求。

承接計件工作時,工作者會遇到長時間要找新工作的空窗期,所以通常要拉長總工作時數才能求得溫飽。就像其他只得任憑市場擺布的人,找工作的時間比實際完成的時間還要長。一名先前在阿帕拉契亞礦場(Appalachia)工作、後來到MTurk 接案的人,如下描述平台工作的典型一天:

「如果我一天工作 12 到 16 小時,大概每小時賺五美元。但那是有工作可做的情況。要是把在找新工作而沒實際工作的時間也算入,那麼時薪就會低上許多。現在有很多人在做這一行,但好工作數量變少。有時我會在半夜爬起來找是否有好一點的案件。多數 HIT 沒在一出現就點下的話,馬上就會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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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非正式部門的其他行業,微工作網站網羅了「長期的豐沛勞動力」。這個供過於求的情況,加上他處少有就業機會,使得工作者必須在夜間找薪酬微薄的案件。不同於孟買或是金夏沙等擁擠城市當中勞動力的自然過剩,這種豐沛勞動力是策畫出來的。微工作網站的設計方式,就是要吸引高於案件需求所需的人數,這樣就能提升生產力並壓低薪水,因此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長工時和夜間工作的惡劣條件。如同前文的描述並不少見。一份針對非洲下撒哈拉地區的微工作研究發現,肯亞工作者經常每週工作高達 78 小時。

在速度要快且工時長的壓力下,準確度勢必會下滑。但是,對於這些費用極低的案件,業主並不擔心出錯的問題,他們把大量的類似工作交給多名工作者,心裡也知道許多「成品」不能拿來用。業主最在意的是短時間內能完成夠多品質堪用的案件。

為了確保維持一定速度,多數網站會允許業主對案件設下時間限制。假如超過時間,支付費用就要打折。以 Leapforce(2017 年被 Appen 收購)而言,一般案件要在 30 秒到 15 分鐘內完成,且案件常常是從最大客戶 Google Raterhub 發出的外包任務。但是,即使接洽的是這種知名客戶,Leapforce 的平台並不靈活,還時常會延遲。任務載入時間比指定完成時間還要久的情況也經常可見。這裡的問題一清二楚:業主(此例中是 Google)能收到完成的案件,卻能以遲交為由依法撤回費用。就算是比 Leapforce 精巧的網站,接案者也會遭遇伺服器不穩定、連線不佳和惡意業主的變數。MTurk 上,時間限制只是案件需時的參考,但因為是由業主自訂,這些人又一心想要節省成本,所以案件可能標示為 15 分鐘一美元,但實際上卻將近半小時才能完成。接案者可能沒發現這情況,等到已經工作十分鐘後才察覺。做下去之後,想退出接案就只得放棄業主的款項。

就算案件在指定時間內完成,也可能最後沒付款。這些業主認定的「劣質品」多半未經過詳細審視。西爾伯曼(M. SixSilberman)和伊拉尼在研究亞馬遜的 MTurk 付款系統時發現:

「在照片上加標籤的案件可能會張貼為兩份工作,並交由兩名接案者完成。要是兩人應答結果相同,業主的軟體就會支付款項給他們。要是結果不一樣,軟體就會再度張貼需求⋯⋯在這流程下,答案符合「多數」結果的人能領取費用,答案不同的那個人就被假定為答錯而無法收費。」

這個案例中,三名接案者中只有一人失去薪水。但放大來看,數百名接案者完成相同案件時,可能有 60 人能領錢,其他 30 人則沒錢領。因為業主能輕易表示成品不符期望(無論實際標準放多低)而扣留費用,系統就這樣模糊了收費和無償勞動之間的界線,以及商品化和去商品化的分別。

血汗制度再次捲土重來,不過數位血汗工廠甚至比維多利亞工廠更易於竊薪。複雜軟體的建構方式,把竊薪的量變轉化成質變,就如光天化日搶劫般,正以遍及全體系的規模將薪資推往荒謬情境,變成任憑裁定的獎勵。19 世紀的紡織廠中,發薪人、發薪時間和地點在一定程度上是固定的,所以萬一薪資短少,工作者便會發現,也才能夠發動罷工或是走法律途徑。就連現在一般職場上,薪水通常也是由單一一名熟悉的僱主支付,這樣工作者有異議時較容易找算帳對象—想想看 1934 年美國紡織工人大罷工,他們就是因計件工作的薪資縮水而走上街頭抗議。而在微工作網站,並沒有固定的工作場所。一天下來有多名「僱主」且他們完全匿名,躲藏在掩藏身分的介面後頭,因此接案者並不知道自己在為誰做事。

若不是因為平台在設計上鼓勵違反薪資契約,所謂的「惡質」業主就不能拒絕付款。為了保護自己中介者的身分,平台宣稱「性質中立」,卻拒絕在接案者與業主之間有紛爭時介入處理。如此過度強調自由市場教條的中立立場,使得偏袒升高到荒謬的程度—這種中立立場讓業主能以案件成品不堪用為由扣留薪資,同時又賦予業主完整的智慧財產權;完全匿名保護業主身分,卻公開接案者的資料細節;業主能自由來去,接案者卻得受困於付款保留期。監管式群包網站如Appen 和 Lionsbridge 吸引長期客戶,但這些客戶沒有義務持續留在該平台。這表示業主能未付款就輕易消失,而接案者被迫要等到能收取款項為止,有時候是加入網站後 30 日,或是等到款項累積到特定金額才能提領。

這樣一來,薪資常常在接案者還沒提領前就消失了。微工作網站的一個殘暴作法,是凍結抗議者或行為被判定違反網站規則的帳戶,通常什麼說明都不會給,然後凍結期間的所有薪資恐怕從此歸零。被平台除名的帳戶,其實多半沒有違規;無論是軟體故障或是所謂接案者的「過錯」(像是變更住址或是銀行資料),常常都被視為違反網站規則的行為。

積分制度營造出客觀的假象,讓業主能以數字來衡量接案者表現。但這制度本身的偏袒程度不亞於凍結帳戶。它的實際採用方式因平台而異,不過通常都是接案者會收到舊業主所給的各項分數的綜合評比,公開在網站上讓其他業主能參考他們工作表現的好壞。少數人晉升到人人稱羨的大師級別,如此評比能增加薪酬。但對多數人而言,通常卻是停滯不前或日趨下滑,只能眼看評分往下掉。計分相當專斷,要不必須重新找工作,要不就是被剝奪權利。在 Microworkers 網站上,認證評分(「暫定成功率」)落在 75% 以下的話,就會被禁止接新工作 30 日。從這個例子可見,如果接案者遇到特別嚴厲或是惡質僱主讓評分降低,就會名聲掃地而減少找到新工作的機會。

透過這種方式,整個結構使得原本就無甚契約效力的薪資變得更容易化為烏有,讓 Google 和微軟等公司能掌握過度的匿名優勢和變通權力,只要案件沒在它們不合理的時間限制下完成,就能免除付款。這害接案者被套牢、身分暴露且在多個方面沒有反抗能力。

除了這些竊薪手段,還有其他直接壓低薪酬的形式。舉例來說,許多平台只支付非金錢的「獎勵」。Piocoworkers 用亞馬遜禮物卡和加密貨幣來當報酬,Swagbucks 則是給沃爾瑪禮券和星巴克兌換券,InstaGC 提供各種大眾品牌禮物卡給接案者選擇。訪談當中,Crowdflower 的創辦人隨口說出該公司「支付接案者的,是多個線上獎勵計畫積分及電玩遊戲金幣」。禮券和代幣確實算是商品(因此並非將付款完全去商品化),但跟金錢仍相差十萬八千里。以金錢支薪有十足的好理由。錢是資本主義體系的記帳單位,能交易成其他任何商品。相較之下,雖然亞馬遜自稱為「什麼都有的百貨商店」—一種企業形式的一般等價物(universal equivalent)—但它的禮物卡不如金錢般普遍適用。禮券限制了交易範圍,只能用於特定公司販售的財貨或勞務,因此限縮了工作者能達成日常需求的方式。畢竟人沒辦法光靠星巴克禮券過活。

考量到規模和地理分布範圍,MTurk 或許是這方面最值得深究的例子。來自世界各地的接案者都使用這個平台,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使用銀行收取匯款。根據亞馬遜官方說法,多數人要「用禮物卡換取⋯⋯獎勵」。這個制度對不同種族作法差異頗大:平台提供多數歐洲國家銀行匯款的選項,而波札那、卡達和南非等南半球國家的接案者卻只能收到禮物卡點數。對於這些國家而言,平台好比是座數位公司市鎮,完成案件後收到的代幣只能用在亞馬遜提供的勞務和財貨。就連幸運能獲取現金當勞力報酬的人,真的要取用,還是實在有限。2019 年 MTurk 的支付系統變更之前,多數印度接案者都是收支票。這些支票常常在中途遺失或是無法兌現—特別是因為貧民窟和偏遠村莊很少提供郵政服務,且無法使用銀行設施。

微工作薪資受到的契約保障,幾乎都不如資本吹捧家和擁護者口中常講的通用契約型態。數字絕對沒有到世界銀行隨口喊的四萬美元。這就是平台資本主義一項重要卻不明顯的特徵:負責將大量資料轉化成實用資訊來維繫體系的工作者,卻在薪資方面受到馬虎對待。微工作網站允許大型平台掩蓋這個現實,或至少增加對這件事的接受度。Google 和微軟的勞動力藏在行銷的海市蜃樓後,表面看起來微工作不算是真的工作,而微工作者不算是真的工作者。時常可見,業主不用支付工作者就能獲取工作成果。只有真正付出工作的人知道實際的辛酸:所謂幹少少活就能領錢,其實根本是做一堆活還沒錢領。

作者簡介:菲爾・瓊斯(Phil Jones)

《衛報》和《開放民主》(openDemocracy)專欄作者,目前於英國薩塞克斯大學(University of Sussex)擔任博士研究員、非營利研究組織Autonomy Digital hub團隊成員。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商周出版《為演算法服務的免洗人力:平台資本主義時代的勞動與剝削》

責任編輯/郭家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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