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歷史，是循序漸進的。大師們所作的橫向類比，是建立在他們對於歷史長河的理解上。當我們覺得，八王之亂跟漢代的七國之亂屬於同類時，就進入了誤區。雖然主要作亂者都是宗室親王，但這兩者的相似度有限。
七國之亂，是西漢親王們聯合起來，打算推翻朝廷的一場叛亂。八王之亂，嚴格來說，應該是八個西晉親王所造成的一段混亂時代。
也就是說這個架構上，八王之亂的型態更像黃巾之亂。被太平道點燃的混亂遍地開花，不是單純的打倒張角就結束了。荊州、益州、青州各地的輪流引爆，讓東漢不得不加強地方兵權與自治權。
光看三國演義其實也會知道，張角三兄弟就是靠著朝廷中央軍招募地方義勇軍打倒的。跟地方割據的形成沒有太大的關係。而荊益黃巾，則帶來了劉表與劉焉兩大州牧。
讓我們回到八王之亂。八王之亂，我個人認為粗淺可以分三期。
第一，賈后期。也可稱為政爭期。以賈南風為核心人物，搭配汝南王司馬亮與楚王司馬瑋。上演一齣緊湊的連環計。
第二，趙王期。這裡開始出現大型兵變，也可以稱為戰爭期。趙王司馬倫鬥倒賈后，成為新一代核心人物。混亂的形式也從朝廷鬥爭進化為地方興兵。反對趙王的以齊王司馬冏為首，聯結成都王司馬穎、河間王司馬顒、常山王司馬乂。除了河間王，另外三個就是晉惠帝的平輩。感受一下世代的變遷吧。
第三，關東聯軍。其實也可以說是收斂期。人家東漢演幾十年，你們十幾年就演完了。這邊就是廢棄洛陽又來一次，關東以東海王司馬越為首組織聯軍，打董卓一個花開富貴。喔不是董卓啦，隨便啦。
第一期二王，第二期五王，第三期一王。合起來一共有八個王，是也。
事實上，當戰爭期展開，真的只有這些王在打架嗎？遠遠不止。那為什麼要針對他們？《晉書》更將這些王並為一傳。或許可以說，這七個都是有意要成為執政，甚至隱隱有篡位之心的宗室「攝政」王。
怎麼又變七個？因為，汝南王司馬亮，沒有野心。他只是躬逢其盛，成為「疑似」第一代攝政王。身為司馬懿的第四個兒子，司馬亮其實算是不擅長打仗的。
他的人生不止一次因為戰爭無功被降官。但反過來說，我們也能觀察到，司馬亮是個把「君子不履險地」奉為圭臬的角色。
而他的特殊技能，就是搞排場。司馬亮幫母親設壇祈求去除病痛，轟動到連司馬炎都震驚了。是時，司馬炎大病初癒，朝廷裡討論「兄終弟及」制的風潮，都還不能算完全被壓住。要知道，說起兄終弟及，現下最有機會的繼承人是司馬攸沒錯。可下一個呢？
選賢不選嫡，人人有機會。咸寧要安寧的，不止東吳逆賊，更有司馬宗室親王。在這樣的環境底下，司馬亮被司馬炎請了出來，擔任宗室導師。負責訓導督察司馬家諸親王。對啦，訓導主任就是罵罵你，不然跟你家長告狀而已，並沒有囚禁或者槍斃你的權力。
這個手上沒有棍子的訓導主任，大家怕嗎？不怕。但宗師阿亮卻收到了非常好的效果。為啥？因為司馬諸親王就馬上知道：司馬炎沒有打算讓司馬攸繼承皇位。既然這樣，宗師阿亮如果能幫自己加分，離皇帝不又近了一步嗎？
在八王之亂之前，「晉室親王乖寶寶大賽」，正式開始了。但校長司馬炎的作法，向來讓人猜不透。得到乖寶寶第一名的，取代掉齊王司馬攸的……竟然是負責打分數的阿亮本人。司馬諸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來不及發表意見，宗室就完全失寵了。晉武帝司馬炎的新寵兒，成了外戚楊家三兄弟。
不論司馬炎死前、死時、死後，包含朝廷皇宮，太子親王，大家最寄予厚望能夠對抗外戚楊駿的，就是司馬亮。但司馬亮每次都讓人失望，一次，兩次，三次。
皇后賈南風受不了上面還有個楊老太后，終於決定找來新的幫手。其實，賈家本是與楊家合作得到后位，楊芷也不至於把賈南風把死裡整，但總是要讓南風知道誰才是老大，不能光聽南風的。之前司馬炎打算廢掉這個太子妃時，楊芷其實也有出來幫忙說話。可她非但不因此跟賈南風賣好，還「機會教育」了一下賈南風，機會教育真的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啊。
卻說賈南風懷恨在心，想要依靠司馬亮重振皇權又不可得，就找上了司馬瑋。阿瑋是司馬炎的第五個兒子，吳滅後受封楚王，負責出鎮荊州。更徵召吳國故老重臣：周處來協助治理。
司馬炎的兒子夭折率也是頗高，還記得嗎？他的兩任楊皇后都是權力欲很重的人。當司馬炎臨終時，比司馬瑋大的，除了晉惠帝司馬衷，也就只剩一個司馬柬。但很重要的是，司馬柬也是楊氏之子，而阿瑋則是另一個審美人所出。
賈南風欲除楊氏一族，尋求司馬亮的幫助未果，就通知了司馬瑋。阿瑋一口答應，隨即被召回洛陽，成為晉惠帝身邊，最重要的核心武力。
這裡，也是對於文人知識份子而言，賈南風跟司馬瑋性格凶暴的一個重要體現。兩個人壓根沒想過什麼和平政變，直接就以武力鎮壓了楊駿。但中國歷史的政爭，從來不是這麼簡單。
即使你是政變首功，沒有先打點好周遭的情況下，就是整碗被人家端走。在輿論壓力下，仍是只能請回司馬亮，與司馬昭時代的老臣衛瓘共同執政。楚王阿瑋，只撈到了一個衛將軍，兼北軍中候。很差嗎？不，這可說是晉惠帝身邊最有兵權的職務，進可攻，退可守，司馬瑋有啥好怕？
除了司馬瑋，賈南風這時最親信的，一個是堂哥賈模，另一個是舅舅郭彰，此外，還有一個司馬家宗室美髯公：司馬繇。司馬繇是司馬炎的堂弟，在家中為三子，沒有王位繼承權，只被封東安公，早早就被派到太子東宮，給姪兒和姪媳婦「服務」。
服務到哪不曉得，但誅除楊駿時，司馬繇也把守了宮中要門，事後更進封郡王，與司馬瑋一同處置亂後賞罰。司馬繇的母親，是曹魏淮南第三叛的主角諸葛誕女兒，如今得掌大權，在這樣誅除異己的時刻，司馬繇就趁機在叛亂名單上，加上了文鴦的名字。司馬繇作威作福，那可是一個春風得意。
然而，司馬繇的二哥，司馬澹心裡老大不痛快了。阿澹的老婆，姓郭，也算是賈南風親族，但在這場平亂升官戰裡，卻沒撈到半點好處，只能看弟弟耀武揚威。阿澹索性去跟叔父阿亮說弟弟的壞話。別忘了老亮是宗室導師。
其實他以前就常說了，只是老亮不想理他。但這時候，司馬瑋跟司馬繇兩人執掌生殺大權，老亮也覺得不妥，就出手辦了司馬繇。司馬繇不但遭到免官，更降級回公，既然已經動手，司馬亮協同衛瓘一不作二不休，乾脆提出建議：「諸親王還是應該回去自己的領地啊。」特別就是要針對楚王司馬瑋。
可賈后南風從入宮以來，就跟衛家結下了梁子。司馬繇被廢，已經讓賈派有所警覺，要是阿瑋再被逐，賈南風都不知道自己還能當多久「快樂皇后咧」。司馬瑋也不是個不長腦子的年輕人，他很快去找了朝廷裡幾個事務官，出來檢舉衛瓘跟司馬亮。加上賈南風的推波助瀾，一道要司馬瑋親自率軍擒拿輔政二公的密令，就誕生了。
怎料，司馬瑋誅殺二人後，事情並未就此落幕。那個幫著檢舉二公的事務官建議司馬瑋，趁著兵權在握，清君側，安天下，卻是要殺了賈南風一派的外戚。楚王阿瑋正猶豫不決，晉惠帝身邊的牧羊少年張華已經定下反擊之策「詔告眾人，楚王修改詔書，擅殺二公。」
這風聲一放出去，原本還以為是跟楚王一起平亂清君側的士兵將官當然是馬上不幹了。一日之間，阿瑋從手握重兵的正義使者，變成身旁空無一人的過街老鼠，只剩下一個年少奴僕，駕車送他前去投靠哥哥司馬柬。但司馬柬難道會為他興兵造反嗎？
阿瑋很快就被逮捕，未審即判。行刑場上，司馬瑋還要求取出他懷中的密詔，想要讓大家知道，他是真的受命除賊啊。
眼看這第一階段大亂鬥，由賈派誅除二王，獲得最後勝利？但賈模覺得實在太危險，太可怕了，遂生出廢后之心。賈南風倒也不傻，慢慢疏遠了堂兄，改而重用妹妹賈午的兒子，本名韓謐，繼承賈充爵位後，更名為賈謐的青年。
這邊要破一下梗，賈南風在《晉書》跟後世的評價中，就是一個兇暴荒淫的皇后。但其實我們要知道，她老公晉惠帝本身是個低能兒，能做10年的安穩皇帝，完全就是賈南風的政治手腕所致。
簡單說，賈后就跟過去西漢的呂后差不多。個人品德負評滿滿，但確實讓國內政治環境在這種充滿危險的處境中，維持了平衡。而她們所駕馭的傀儡皇帝，諡號也都是「惠」。在賈南風本身傳記的各種故事中，你可以看到她對於人際關係，每個人的優缺點是把握得很到位的。光是這個部分，就顯示出她的「用人」，是有優秀領導者水準的。
甚至只要你確實有本領，在這樣九品世族的時代，賈南風也同樣願意給予重用。太子妃時期拔擢的張泓，還有在這時重新起用的張華，都對接下來的政局提供了很大的幫助。而就算曾經得到賈南風「寵幸」，其實也不會得到什麼實權。要嘛賞賜些財寶，要嘛得到赦免死罪的特權。太醫仍然是太醫，小吏仍然是小吏。
但不論怎麼說，賈南風對於權力的渴望，依舊是不應該被掩蓋的。除了跟諸王大臣們在朝堂上拼鬥，賈南風也沒有放過晉惠帝的太子。這個後來無緣帝位的太子，諡為愍懷，本名司馬遹。出生於滅吳之戰發起的前一年，由謝才人所出。
當時要保住司馬衷的太子之位，是第一要緊事，自己生不出蛋的賈南風，自然也不會阻止智缺老公多多播種。但天曉得，這個生下來的孩子，半點也不像他老杯。聰明伶俐到晉武帝司馬炎疼愛非凡，更加堅定讓司馬衷繼承帝位，來日便可由這個孩子光大司馬家。
賈南風的母親郭槐，也多次勸賈南風應該善待此子，未來才會順遂。未來誰也不知道，但未來人知道，這年頭真正有「無敵相人之術」的，不是郭槐也不是司馬炎，就是賈南風。當司馬衷即帝位後，立刻就封了這個唯一的兒子為太子，並且為他安排了宿儒名臣為師，不是一個兩個，是一大堆。
可愍懷也13歲了，長大了，懂事了。懂得自己身為唯一的皇位繼承人，擁有無敵的地位，就拿翹了。老師的話也不聽了，書也不讀了。中二小屁孩總以為自己明白全世界，卻不知道父死嫡長子繼制外，家天下還有兄終弟及制。不明白全天下的司馬親王，都可以是皇帝候選人。
賈南風看到這屁孩太子這麼膨脹，順便買通了個宦官，陪在太子身邊，盡情玩，用力玩。躺著玩，坐著玩，趴著玩，還是八仙最好玩，可惜沒有八仙樂園，只有八王之亂在等著他們。
愍懷太子雖非賈南風親生，卻是一樣的聰明又兇暴。小孩子比誰都知道，在這個「家」裡誰是老大。教養、教養，賈南風負起了教育的責任，給愍懷太子送上了一塊鐵板。正是前面提到，賈家的繼承人，賈謐。賈謐的年紀，大不了太子幾歲，但比太子更囂張，更跋扈，更奢侈無度。
有人勸愍懷太子應該跟賈謐結好，甚至娶他的妹妹為太子妃，未來是屬於年輕人的。可賈南風是來給愍懷太子難看的，又不是真的要教育他，不但否決了娶韓家女為太子妃的提議，更為太子找了王衍的小女兒。王衍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聽說，王衍的大女兒更美，而且嫁給了賈謐。
賈謐的一舉一動，不斷刺激著愍懷太子，而且更重要的是，賈謐就是一個「外人繼承宗族」的案例。愍懷太子只知道自己不喜歡賈謐，卻不能明白，賈謐的存在正暗示著，皇位未必屬於他。
賈南風跟愍懷太子的鬥爭，也即將引爆八王之亂的第二回合……趙王時代。
作者介紹｜阿前
中國二十四史寫作計劃進行中。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方格子（原標題：【八王之亂篇：賈后政爭】）
責任編輯／邱劭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