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雯靜專文:中年失業 女兒的一滴淚讓我重新學會當母親

2016-12-26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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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是作者女兒夏綠蒂的畫作,也是新作的插畫。褪去總經理光環,四十五歲的她重新牽起女兒的手,成了女兒的愛情教母。(取自作者臉書)

牆上是作者女兒夏綠蒂的畫作,也是新作的插畫。褪去總經理光環,四十五歲的她重新牽起女兒的手,成了女兒的愛情教母。(取自作者臉書)

這一切,是從一個少女的眼淚展開而來的。生日蛋糕上插著「十四」的數字,那是大女兒夏綠蒂的歲數。她面對蛋糕在鏡頭前,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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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四年六月三日,夏綠蒂得到了一個相當震撼的生日禮物。「長天傳播準備要關門大吉。」我對著家人宣布這項消息時,綠蒂哭了。

我原本在鳳凰衛視臺北分公司任職財經記者。二〇〇二年我遇見製作歷史紀錄片的契機,人生轉了個嶄新方向,從此紀錄片成為我的職志。這麼一投入,十四年光景流轉至今。

二〇〇九年初,臺灣首富蔡衍明先生從中國回到臺灣投資電視臺,有意耕耘歷史紀錄片。我們理念相同、一拍即合,「長天傳播」便在這樣的機緣之下誕生,我擔任這家公司的總經理兼總製作人。

事實上,歷史紀錄片在臺灣影視圈屬於小眾且生冷題材,收視與商機極其有限,而我卻一直都能在預算資源相對充沛的電視臺,製作一部部大歷史真故事的紀錄片。

與一般獨立製片的紀錄片工作者相比較,我著實幸運太多。因為我一直有著「富爸爸」的支持,讓我能夠盡情燃燒理念、精進的製作出高水準紀錄片,為華人歷史論述獻上一份綿力。

事業上貌似一帆風順。

我埋首追尋拼湊歷史拼圖,雙腳踏遍臺灣、中國、香港、日本、美國土地,一小片一小片組裝縫合,為著動盪戰亂大時代許多小人物、為那個灰飛煙滅的年代、為那些孤魂亡靈的故事發聲與詮釋,引起當代人們反思與對話,甚且還名成利遂,數度贏得兩岸紀錄片報導奬、臺灣電視產業「金鐘獎」最高獎項殊榮。

(讓作者拿下金鐘的紀錄片《最後島嶼》精華片段)

但在此同時,我和我兩個女兒的情感,卻靜默悄然的片片剝落、腐朽。外頭奉承與掌聲過於響亮,成就感膨脹塞滿了我的心臟。當下,我根本聽不見,也看不著、感受不了,我跟自我腹中生出的親密骨肉,無聲之中漸行漸遠。

我以為事業的成就,順理成章給家庭帶來安心無虞的經濟力、保護力,以及愛的奉獻。

從一九九五年進入電視臺,到二〇一四年長天結束,我在媒體圈工作已將近二十個年頭。

那是異常漫長的一天。一夕之間,我的事業與親子關係,雙雙落馬。不見鮮血涓涓,內在卻發出粉身碎骨、痛徹心腑的巨響。         

那個早上,旺旺中時媒體集團總裁蔡紹中傳喚我到他辦公室,用一種詭異的笑容看著我說:「昨天生日開心嗎?」(我跟綠蒂的生日相隔一天。)

原來總裁是不想破壞我慶生的心情,決定隔天才告訴我這項消息。

他當然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當天是夏綠蒂的十四歲生日。

「我們決定結束長天,集團要進行整頓大瘦身。長天是第一家要處理的單位,請你們務必配合。」蔡紹中說。

這句話,即是長天傳播最後的命運判決。

長天成立已經邁入第五個年頭,製作歷史紀錄片太燒錢,難有利潤盈餘。雖然贏得獎項和讚譽,集團禁不起每年持續虧損,到底還是決定讓他壽終正寢。

眼下,一個月以後,十一個員工將同時失業。我向大夥兒宣布這項青天霹靂的終結宣判。截至前一天為止,一切還處於正常運作軌道上打拚的團隊成員,我彷彿看到他們腦海中頓時空白。有人哭了,有人沈默,沒人問起自己的權益該如何被維護,沒人開口探詢資遣賠償究竟會有多少。反之,大家不約而同關心的是,手頭上正在進行中的案子該怎麼辦?

我最難過的是跟我共事的這群人,以及我們努力多時,完成在即的作品戛然終止、從此封塵。

面對這麼有向心力、有職業道德的團隊,卻得到這般對待,我在心中懊喪的說:「夥伴們,對不起,是我領導無方。」

儘管如此,我一直堅信,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有它的道理,好與壞都在於人的一念之間。

我懷著難過而堅強的心情,將長天結束純粹視為發生了一件事,沒有好與壞那麼壁壘分明的絕對。

「你們是操心媽媽的工作嗎?」我問道。

燭光中,綠蒂一直泛著淚光,她似乎遭受到了嚴重打擊,一旁的妹妹夏蕎安則面色凝重。

「不,不是,我們只想問,公司結束,你就不用上班了嗎?你是總經理也會被資遣?我們家接下來是不是就沒收入了?那麼我們的零用金怎麼辦?」

兩位孩子一連串問了很多問題,我很難回答,也無法回答。

她們的媽不知道,也沒有把握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畢竟她已經四十好幾,臺灣的歷史紀錄片市場冷門而小眾,叫好不叫座,她要轉行嗎?還是舉步維艱的堅持理想,繼續走下去?

她暫時沒有答案。

作為一個大人如我,此時渴求一份溫暖。

沒料到,一個簡單而扎實溫暖的擁抱,對我來說竟是多麼奢侈的想望。

綠蒂和蕎安冷冷的看著我,眼神訊息透露失業的我極其罪不可赦,彷彿訴說著:沒有賺取足夠的錢,即是父母的錯。因為這事撼動了她們原本安逸舒適的生活。

掙錢養育子女,我們本來就是責無旁貸。只是,孩子的冷漠讓我悵然若失,陌生得教人不寒而慄。剎那間,心寒宛若漲潮般洶湧襲來。原來我的人生如此失敗,孩子僅僅只在乎我的口袋,她們甚至連個擁抱都沒有。

我一向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我自認為,白天在公司,我以足夠的理性,冷靜的處理了職場生涯前所未有的疾風暴雨。但此刻在家的我,卻徹底的崩潰了。

我會永遠記住那一夜。在職場,我失去了舞臺;在家庭,我失去了孩子的愛。

(女兒夏綠蒂的〈大眼睛〉畫展先舉辦,隨後,畫作也成了作者新作的插畫。)

夜深了,孩子都已睡著。長夜漫漫,我在臉書寫下心情:「綠蒂對不起,媽媽竟然送給你這樣的生日禮物。」絕大部分朋友都一頭霧水,幾乎沒人知道我的最新景況。其實無關緊要,又有誰真的在乎誰發生了什麼事?日子是自己要過的,終究得要自己去面對。我必須要讓自己徹底的安靜沈澱下來。

我坐在書房的沙發上,試著爬梳自己的狀態。我問自己,就算今天老闆公布了關門的消息,但今天和昨天和明天有何不同?長天的存在和不存在,每天還不是照樣日月經天,江河行地?無數個週而復始的二十四小時,地球在宇宙間持續的公轉和自轉,不同的從來是人們的心境,是我們看待與評斷世界的眼光。

後來,長天面臨結束的事已然傳開,旁人覺得我們全員集體失業,無不愁雲慘霧,寄予無限同情和慰問。

「丁媽,很抱歉聽到這樣的消息,你還好嗎?」我總是回答:「我很好,謝謝關心。」

之所以不想說「我不好」,並不是我故做逞強。而是我認為,事情的本質沒有絕對好壞,只是在於我能看到事情的哪一個層面而已。我不想耽溺於情緒的泥沼,囿困在情緒之中。它會讓我們蒙蔽心與眼,看不到訊息帶來的意義。

今晚孩子的反應,是我失業最大的回饋。夏綠蒂的眼淚彷彿洗滌了我的心,清澈了我的心痛。我感覺到家垮了、崩解了。家在,人在,該有的溫暖卻消散了。

如果我一味的繼續沈迷追求經濟收入,找個新工作,讓孩子有經濟的靠山,這樣家庭的一切將陷入無限的空洞輪迴,用錢收買孩子的老戲碼就會一再重覆上演。「你當時就只是一個給我們錢買漂亮衣服的媽媽。」他們姊妹後來這麼跟我說。

當下,我心中響起了一個答案:「回家。回歸家庭,重新牽起孩子的手。當家庭有愛,即能勝過一切!」

該如何重新牽起孩子的手呢?想很容易,但做起來並不簡單。

孩子本來就是父母的功課。

全新的親子關係命題,未知的事業前景考驗,面對這張考卷,我也許隱約已有申論的想法和方向,一時之間卻無從下筆,只有滿滿的空白。

事業和家庭其實不是選擇題,而是申論題。並且,必須兩者一併做答。

這一紙空白,後來填滿了這本書的故事。

作者與她的新著《親愛的夏綠蒂(字畝文化出版)
作者與她的新著《親愛的夏綠蒂》(字畝文化出版)

*作者為紀錄片工作者、前《長天傳播》總經理。本文選自作者新著《親愛的夏綠蒂》(字畝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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