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緯51度58.7分,東京116度35.1分」刻下的中國屈辱:《黑龍江》選摘(2)

2018-11-2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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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4年中國北部邊界在尼布楚(位於俄方邊界內)附近。(取自維基百科)

1734年中國北部邊界在尼布楚(位於俄方邊界內)附近。(取自維基百科)

在地圖上,她想把手指按在這個地點上都辦不到,但幾乎每一個中國學童都知道這個中國人稱為「尼布楚」的Nerchinsk。一六八九年夏末,歐亞陸塊上兩個陸權大國就在這處達呼爾水草草原上碰面,經過一番相互糾纏之後簽訂和約,讓兩國相安無事地共處了近兩百年。兩個非常好奇、有智慧的統治者─彼得大帝與康熙皇帝─的代表,在尼布楚舉行了一次國際色彩驚人濃厚的盛會。俄國派來的代表團有一千人,康熙皇帝派來的代表團陣容比這多十倍,其中包括精銳部隊、佛教僧侶與清廷中的兩名耶穌會教士。俄羅斯官方帳篷裡擺了一個華麗的墨水瓶與一座鐘。滿洲官員「都穿著繡有帝國龍紋的金絲錦緞朝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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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布楚條約盡可能地在這塊龐大的土地上劃定兩國邊界。它為邊界地區無數游牧民族指定一處固定的活動地點,以及效忠的對象。它為一種生活方式畫下句點,標示一種世事的無情:兩大帝國已經沒時間再玩那種流傳已逾千年、居無定所的生活方式。滿洲人關心的是,這些土地就在他們老家後門外;當滿洲人全力經營剛打下的大明江山時,哥薩克入侵威脅到他們老家。也因此,對中國的新滿洲人統治者康熙皇帝而言,尼布楚條約結束了這些惱人的入侵事件,功德無量。而且最重要的是,條約規定,俄國人不會援助在中國西疆與滿洲人進行惡鬥的準噶爾人。準噶爾人是蒙古人一支,在亞洲內陸建了最後一個游牧草原帝國。所以說,滿洲人對這條約很滿意(幾年以後,康熙在打了幾場大規模戰役之後,準備徹底毀滅準噶爾人)。但俄國人也很滿意。因為有史以來第一次,他們獲得與「天朝」通商的保證。

這是中國與西方強國簽訂的第一個條約,而且還是在極度平等地位上談判達成的條約,意義自然重大。正因為嚴守平等,或用俄語或用滿洲語進行談判,都可能將這種對等精神破壞無遺。也因此,這項條約的締約談判是用拉丁語進行的,讓兩名擔任譯員的耶穌會教士張誠(Jean-François Gerbillon)與徐日昇(Thomas Pereyra)大展所長。耶穌會教士由於為康熙提供武器,教康熙學習幾何、天文等等令康熙迷戀的西方科學,早已贏得清廷青睞,尼布楚條約的簽訂更讓耶穌會在朝廷聲譽如日中天,朝廷還因此頒發宗教容忍令。北京出現一片前所未有的開放景象。同時,回顧起來,在尼布楚那幾個星期的談判,還是一場非常不凡的多元文化盛會。

尼布楚條約不僅是一場國際盛會,還是一場了不起的外交勝利。之後在十九世紀,中國與英國、法國、美國、德國,後來又與日本簽訂許多讓中國受盡屈辱的條約:它們都是帝國主義列強迫使積弱之國簽訂的「不平等條約」。現代中國的國情演繹──包括重振昔日榮光、領導人特重富國強兵,以及今天的中國在國際舞台上越來越強悍等等──有很大一部分與洗刷這些屈辱有關。相形之下,儘管俄國在十九世紀中葉帝國主義擴張浪潮極盛期間奪占了大片中國土地,儘管今天的中─俄邊界與尼布楚條約簽訂時的中─俄邊界大不相同,在中國與其他西方國家關係越來越有問題的今天,這第一個條約是平等條約的潛意識,仍對中─俄關係有微妙的影響。

《尼布楚條約》,是清朝和俄國簽訂的第一份邊界條約,俄羅斯派遣陸軍大將費奧多爾·戈洛溫伯爵和清政府簽定。(取自維基百科)
《尼布楚條約》,是清朝和俄國簽訂的第一份邊界條約,俄羅斯派遣陸軍大將費奧多爾·戈洛溫伯爵和清政府簽定。(取自維基百科)

至於我,從布里雅特去尼布楚之路得經過摩加托(Mogatoi)。摩加托是個蕭瑟小鎮。地方上的人在提到這名字時也露出一派不情願神氣。它曾是一座興旺紅火的礦城,與今天的景觀大不相同。它確實也曾風光一時。站在摩加托上方的堤岸上,可以見到跨西伯利亞鐵路主支線彎向東南方,穿過荒野通往中國境內的滿洲里市,進入中國東北。從滿洲里市,這條西伯利亞鐵路主支線繼續前進,直到哈爾濱。哈爾濱是華北重鎮,建在黑龍江最大支流松花江畔。從哈爾濱起,又經過長途奔馳,火車最後在海參崴抵達日本海。這條主支線過去叫做「中國東方鐵路」,不過在二十世紀前半段,控制這條鐵路或為爭奪它而戰的,是外國人,不是中國人。

俄國人在建造這條鐵路時,以赤塔為出發點。一九○二年,一名英國冒險家曾隨著一支蒙古人駱駝隊在這裡紮營。他寫道,俄國人──應該說,替俄國人施工的中國與韓國苦力──建這條鐵路速度快得驚人,他可以眼看著鐵路跨過草原,朝他的宿營地迤邐而來。

這條鐵路穿過中國北方,直接通往俄屬遠東與海參崴的金角灣(Golden HornBay)總站。海參崴是一座非常壯麗的深水港,是俄國新太平洋命運成敗的關鍵。當然,俄國原本已經有一條通往海參崴的鐵路,就是跨西伯利亞鐵路本身。但跨西伯利亞鐵路有一千五百英里旅程,與在北方繞了一個大圈的黑龍江大體平行。新修的這條中國東方鐵路是一條捷徑,從赤塔直奔海參崴,可以縮短幾百里旅程。中國東方鐵路迅速成為俄羅斯帝國政策本身的工具,開始將俄羅斯(以及日後的蘇聯)勢力伸入中國。像早期亞特蘭大(Atlanta)一樣,哈爾濱也靠這條鐵路迅速發跡、繁榮。一九一三年,中國東方鐵路進行一項人口普查,發現住在哈爾濱的族裔以俄人居多,比華人與滿洲人還多。當俄國內戰爆發時,哈爾濱與巴黎、柏林與康士坦丁堡一起成為白俄流亡人士避難大本營。哈爾濱還是歐洲以外最大的歐洲城市,不過當中國政府與帝俄斷絕外交關係時,住在當地的許多俄羅斯人淪為無國籍人士。之後,過了一九三一年,在日本皇軍侵入中國東北時,中國東方鐵路成為日本控制新傀儡政權滿洲國的主要工具。

許久以後,在一九五四年一個八月天,尼基塔‧赫魯雪夫(Nikita Khrushchev)在往訪北京、會見中國「偉大舵手」毛澤東之後返國途中,在摩加托小停。當時,距離毛澤東領導的農民軍經過多年苦戰擊敗蔣介石,迫使蔣介石率國民黨殘部跨東海,退守台灣之後不過五年,毛澤東聲勢正隆。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毛澤東登上北京天安門城樓,向國人以及多年來瓜分中國的外國壓迫者宣布,積弱的中國終於「站起來了」。蘇聯自認是中國這些不諳世事的革命分子的老大哥,不在外國壓迫者之列。在那短短幾年間,一度是帝國主義擴張工具的中國東方鐵路,成了標榜共產黨兄弟愛與社會主義遠景的火熱象徵。中國要以東北為試驗場,展開蘇聯式、大規模而且迅速的工業化。共產黨領導人在莫斯科與北京之間絡繹往還,歌頌團結。

至於赫魯雪夫,或許只在摩加托稍事停留,等待火車加足了俄國上好煤炭、繼續上路。但在當地博物館陳舊褪色的簾幕下,我見到一幅掛得歪歪斜斜的老油畫,那是當年為紀念赫魯雪夫此行而做的宣傳畫,畫中的赫魯雪夫有一張職業拳擊手般的臉,他頭戴巴拿馬帽,身邊圍著一群歡欣鼓舞的工人,有結實的青年,還有戴著頭巾的布里雅特女郎,都歡迎他回到祖國。沒隔多久,在五○年代中期,中─蘇友好關係因激烈爭議而崩潰。赫魯雪夫與西方修好的政策令毛澤東痛恨。毛澤東一直對史達林崇敬有加,赫魯雪夫在史達林死後清剿史達林餘黨的做法,似乎也暗示對「偉大舵手」本人的挑戰。聯結兩國的這條鐵路於是冷清下來。又隔了十多年,兩國沿著凍結的黑龍江兩岸相互炮擊,還用戰車彼此衝撞。

近年來,只有一名社會主義領導人坐火車訪問中國:就是那彷彿小丑一樣、穿著半高跟鞋的矮子—─已故北韓獨裁者金正日。金正日以管理集中營的方式統治的北韓,位於滿洲另一邊,是個與世隔絕的國度。這名「親愛的領導人」害怕飛行,一輩子只出過幾次國門,只搭乘自己的火車,而且只跨越東北,往訪中國或俄國。在這名「親愛的領導人」最後一次搭乘中國東方鐵路旅行途中,當火車進入莫斯科站停車時,記者發現車廂兩邊有自動武器射擊所造成麻子一般的彈痕。全球各地於是傳言四起,說有人企圖暗殺金正日。不過或許另一種解釋也有道理:一群在西伯利亞荒野打獵的俄國人為度過漫漫長夜,在幾瓶伏特加下肚以後將火車作為打靶目標。這種事在西伯利亞不稀奇。

*作者杜米尼‧齊格勒(Dominic Ziegler)為《經濟學人》雜誌亞洲區編輯,亞洲事務專欄「榕樹」(Banyan)創始作者。1994至2000年擔任《經濟學人》中國特派員,2005至2009年擔任《經濟學人》東京分社主任。本文選自作者新著《黑龍江:尋訪帝王、戰士、探險家的歷史足跡,遊走東亞帝國邊界的神祕之河》(聯經),譯者譚天現旅居加拿大專事譯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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