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心屏專文:倪安宇—翻譯讓我發現一個乾淨的世界

2023-06-0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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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就讀淡江大傳系的倪安宇,來上大一屆的學姊趙心屏主持的podcast節目。(作者提供)

大學就讀淡江大傳系的倪安宇,來上大一屆的學姊趙心屏主持的podcast節目。(作者提供)

談到自己因為三十年的翻譯工作「推廣義大利文化有功」,獲義大利政府頒發「義大利之星騎士勳章」,倪安宇的表情有點靦腆;錄音當天,我理所當然地以為她會帶勳章來,卻失望了,那個我們引以為傲的勳章,躺在她家中某處,日日伏案翻譯的日常如常,沒有因為勳章而有任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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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悠遊義大利文學之中的她,被另一半形容為從事「文化慈善事業」,沒有名利,也不為名利,譯者永遠是作者背後的那個人。拿到義大利之星騎士勳章,代表她三十年的翻譯工作被肯定,這位如貓的宅女幽幽地說,「勳章的頒發,讓默默從事文學翻譯的人知道自己並沒有被忽視。」

義大利之星騎士勳章證書 表彰推廣義大利文化有功的人士。(倪安宇提供)
義大利之星騎士勳章證書 表彰推廣義大利文化有功的人士。(倪安宇提供)

我是高倪安宇一屆的淡江大傳系學姊,那時我們都是淡江實驗劇團成員,著迷於演戲、看戲、舞台、劇本…,畢業後我們各自奔忙,我繼續著大眾傳播相關領域的深造、就業,安宇和當時的男友(現在的先生)去義大利留學,這些年來我們很少聯繫,但只要一聚首,大學時的交集就把我們很快拉近,仍然擁有共同的語言與思維,這種感覺很奇妙、珍貴。

聆聽趙心屏《人生從此不一樣》podcast專訪倪安宇(約41分鐘)

倪安宇當年會去義大利深造其實是個轉折,大學時她跟男友特別到北藝大旁聽陳傳興老師的「美學」,原本想跟留法的老師一樣赴法國留學,男友繼續攻讀建築、自己打算唸喜歡的戲劇;老師得知後,直說唸建築就該去義大利威尼斯,當地有位很好的建築學者,一定要跟他學!很聽老師話的兩人馬上決定改赴義大利,「後來證實這是個正確的決定」,她笑著說。

由於威尼斯大學並沒有戲劇相關科系,自小喜歡閱讀的她決定選擇義大利文學系,就讀以後發現「真的很難!」日常會話可以透過生活中與人互動而慢慢應付,閱讀義大利文學卻是另一個世界,往往前一天看懂了,第二天卻完全不記得,於是她把前一天看懂的寫下來,以便第二天可以接續著往下看,「這就莫名的、無意識的,開始了翻譯…」。回首這一切:決定去義大利、選讀義大利文學系、從事翻譯,都沒有準備,全是機緣巧合。

從一句也不會 到翻譯義大利文學三十年

開始練習翻譯、出版的第一本作品,是伊塔羅.卡爾維諾的《馬可瓦多》。

想起來,自己的運氣真的不錯。那時她想打工減輕家裡負擔,才去中餐館打了一天工便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只有文字工作才是擅長的;想到大學時曾編輯報紙、很喜歡寫稿,她試著將翻譯習作投稿台灣的報紙副刊,得到報社善意的回應,同時也開始寫義大利的生活與觀察、趣聞,從此投稿賺取稿費就成為固定的打工模式。

她進一步將翻譯的四篇卡爾維諾短文寄給時報文化總編輯吳繼文,當時時報出版了兩本卡爾維諾的書,便請倪安宇翻譯卡爾維諾的《馬可瓦多》,她的第一本翻譯作品就這樣誕生。

義大利之星騎士勳章在倪安宇翻譯的義大利文學作品前。(倪安宇提供)
義大利之星騎士勳章在倪安宇翻譯的義大利文學作品前。(倪安宇提供)

義大利文學在台灣,始終是小眾市場,敘事模式和切入角度與美國大宗文學有所不同;義大利是感性的民族,通常被介紹或出版的作品也多屬感性,不像英美文學那樣多變化,不過這些年來時報出版的卡爾維諾系列,和皇冠出版社的安伯托.艾可系列小說以及論述文集,培養了這兩大作家的一群忠實讀者。

「身為譯者,是代替作者用另外一種語言說話,譯者的文字風格也要跟著作者走,翻譯要做得好,中文得夠好,還得有足夠彈性,因為得隨著不同作者的風格改變;有的作者書寫風格清清淡淡,有的文筆華麗,喜歡用糾結的長句,為不同作家服務得用中文做不同的呈現。翻譯的風格並非用譯者的文筆風格幫作者說話,而是要找出作者的文字風格,用我中文的可能性去滿足作者的風格。」

這樣說起來,翻譯有沒有一點像我們演戲時揣摩不同角色的味道?她笑了:「就是這樣,沒錯!」

倪安宇應本文作者的要求,拍了這張勳章特寫照片(倪安宇提供)
倪安宇應本文作者的要求,拍了這張勳章特寫照片(倪安宇提供)

論卡爾維諾 《馬可瓦多》是「入門款」

問她最喜愛哪位義大利作家?多年來她翻譯最多也閱讀最多的就是卡爾維諾的作品,看著作家從年輕時的創作、嘗試做各種改變,透過文學去認識世界、省思人生,好像自己跟作家一起成長。以前作家用稚嫩的眼睛看世界,那個世界對譯者的她而言是陌生的,她從中學習,學到的是作家如何用文字呈現人生歷程與世界的演變;作家如何觀看、觀看後回到自己的腦中去思考,這件事帶給她極大的滿足。

「卡爾維諾有清楚的成長軌跡,對文學的定義也在改變,但我不能說他寫的作品都在反映自身,作者剛開始創作時也許會看很多的『自己』,所以我們會說作家剛開始的創作會有較明顯的自傳色彩(因為從自己的人生閱歷出發是最容易書寫的);久而久之,當作者的人生歷練越來越豐富,意識到自己的筆可以扮演什麼角色、發揮什麼功能時,他的世界會越來越豐富,我們會跟著在裡面看到更多樣化的世界。」

門外漢的我覺得卡爾維諾的作品有的很不好讀,可有推薦給讀者的「入門款」?她笑著很快回答:「就是我翻譯的第一本:《馬可瓦多》!」

《馬可瓦多》是一個小工的故事,在義大利經濟起飛的六零年代,社會富裕了,藍領階級仍然很辛苦;有一個人養一大家子,資本主義崛起,充滿各種誘惑,他如何滿足家庭的需求,其中有許多辛酸;而作家描述辛酸,並非以悲憤的角度去指責誰,而是用幽默、小人物式的,摔一跤、卓別林式的描寫在眾人看似富起來的時代,仍然有一個族群辛苦過日子,主角並沒有灰心氣餒,而是很努力面對每一天的生活。全書分為四季、二十個故事,至今仍被列為義大利中學生指定課外讀物。

談譯註之必要 以《玫瑰的名字》為例

除了筆譯,倪安宇也從事口譯,這是她為義大利男高音波切利口譯後的合影。(倪安宇提供)
除了筆譯,倪安宇也從事口譯,這是她為義大利男高音波切利口譯後的合影。(倪安宇提供)

《玫瑰的名字》首度從義大利文原版全新翻譯的介紹中特別寫著:「倪安宇老師超過500則精心譯註!」她笑說自己有「譯註症候群」,「成為譯者以前,必需先是專心的讀者,或,艾可的說法–是『典型的讀者』。必需很懂作者想說什麼,作者舉的典故、歷史人物,企圖想說背後的什麼?作者有時很難把話說完,讀者不如作者知識淵博時,我得幫讀者做功課」。她舉例:譬如作者舉了個公爵、伯爵,這個人物在其領地具有什麼樣的身分地位?也許他是個殘暴的人,或對其家族有決定性的角色,他的家族是飛黃騰達或衰敗?「當作者提到這個人物,一定有其用意,我要不要把它說出來?要!所以我就走上了譯註這條不歸路…」。(笑~

不是所有的作品都需要寫落落長的譯註,倪安宇認為,相對於美國文化,台灣讀者對義大利文化較為陌生,所以某些作者的作品,「我該把東西找齊來給讀者,如果讀者想看,你可以翻開來就看到。」

「卡爾維諾–我就不會寫這麼多譯註,他沒有非寫譯註不可的書寫模式;艾可相對就比較需要,因為他寫的很多是基於史實而出發的。小說中一定有虛構,史實多多少少是扮演引導的角色,既然如此,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做說明。」

艾可文句知識性深 卡爾維諾文字有如顏料

義大利駐台代表紀大為頒授義大利之星騎士勳章和證書給從事義大利文學翻譯三十年的倪安宇。(倪安宇提供)
義大利駐台代表紀大為頒授義大利之星騎士勳章和證書給從事義大利文學翻譯三十年的倪安宇。(倪安宇提供)

做為負責任的譯者,作者所寫的句子長度,翻譯時也應該是同樣的長度?這也因人而異。倪安宇說,艾可長句的定義和卡爾維諾不太一樣,從結構主義出發去論述文學創作,艾可是個專家,他的文句知識性很深,論述時文法邏輯層次和句法結構非常清楚,當大家說看不懂艾可,從翻譯的角度她都覺得很容易看懂,看不懂的可能是背後的知識。「他的小說重點不在用文字的美學去說故事,他真的是探討故事;他通常會鋪陳一個陰謀論,從陰謀論告訴讀者很多你以為的歷史真相其實不是真相,是可以被推翻的,基本上這是他小說創作的主軸。」

「卡爾維諾就是文學,裡面有很多吐息、有文字的韻律;他的小說不只在說故事,他的文字有如繪畫的顏色或塗料,他用厚與薄、線條的長和短去表達他想要說的。那我就要呈現他的長與短,那是屬於他創作精髓的部分。」

「舉個短篇小說的例子:有個人打電話給某人,卻找不到對方,在電話是撥接的時代,訊號是透過有形的海底電纜送到對岸的某地;電話鈴在嘟…嘟…嘟的時候,你感覺那訊號在搜尋對方的蹤跡,卻找不到人,整個短篇小說就在說這件事。那個嘟…嘟…嘟…,和搜尋就很重要,所以作家寫長句,我就要跟他寫長句,因為他的長句是為了尋找、找不到、內心的焦慮與期待,這些文字是為那意象而服務的,我必須把這些文字呈現出來。」

翻譯讓我發現一個乾淨、深掘的世界

有「電影音樂教父」之稱的義大利作曲家莫利柯奈來台時也是由倪安宇負責口譯。(倪安宇提供)
有「電影音樂教父」之稱的義大利作曲家莫利柯奈來台時也是由倪安宇負責口譯。(倪安宇提供)

大學唸的大眾傳播是與外界有很多互動的工作,現在翻譯卻經常獨自在家,那是個深遂的世界。「翻譯讓我發現一個乾淨的世界,我仍然持續與外界互動,可是是經過過濾的,而這個世界並沒有因為過濾而變得扁平,世界還是很豐富,因為作家寫的每一本書都是竭盡當時的心力投注於這個作品、呈現給讀者,每個人都可以看到表層、中層或深層的東西,身為譯者,我必須看到最深層的東西;透過翻譯我認識了不同的人,用不同(作家)的眼睛看見不同的世界,而且是經過深層挖掘的世界,所以我並不覺得在家裡翻譯好像是孤單寂寞、千篇一律的生活,相反地它很豐富。這也是我老了(笑~)回頭想,與年輕時的我有很大的差別,以前我更愛熱鬧、喜歡互動,我曾經很享受掌聲、享受即時的回饋,這些都是在翻譯工作裡沒有的。可是我在翻譯裡找到安心、自在、不用焦慮,這是我認識自己以後想要的。」

今年是卡爾維諾百年冥誕,年底將有一系列由義大利文直譯的卡爾維諾作品出版,倪安宇正為此忙碌著。大學演戲時照著我們的舞台光仍然亮晃晃的,我們仍然為之激動,只不過那光是在心裡,那激動是來自於心的滿足。

聆聽趙心屏《人生從此不一樣》podcast專訪倪安宇(約41分鐘)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前台視、東森主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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