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惠敏專文:李怡,我的老東家

2023-04-29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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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創辦人李怡。(取自李怡臉書)

《七十年代》創辦人李怡。(取自李怡臉書)

李怡臨終指定我為他的回憶錄寫篇序文,我一向是個打亂仗的程咬金,不善於正經八百的寫文章。不過老東家既然吩咐,我只好硬著頭皮頂下這件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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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怡長得英俊瀟灑,港人把上相的男模女模稱作衣架子,李怡年輕時就是個衣架子。我見過香港有本時裝雜誌,還刊出過李怡的時裝寫真專輯,確實是風度翩翩。不過他平時衣著樸素,總是白襯衫黑長褲,肩掛公事包。

毛澤東駕崩,四人幫被捕那一陣,《七十年代》銷量特好,據李怡說,印了好幾版。天安門事件發生後,《九十年代》也重印了很多版。李怡還接受國際媒體日夜專訪,忙得不可開交。過後他來訪。我問他,怎樣?又發國難財了吧?他頷首說,是呀,國家不幸詩家幸。接著又嘆口氣,這種國難財,能不發最好。

李怡人在香港,妻子卻長期在大陸教中學,夫妻分隔兩地,每隔一段時間,李怡都會進入大陸與妻女短暫相聚。因而在香港有說他負有任務在身,必須定期到內地向上級領導彙報。他在回憶錄裡詳細道出北上探親的緣由和遭遇時,外界才理解不是他們臆測的那樣。荒謬的是,港人猜疑他負有「任務」,大陸他妻子學校的黨領導也懷疑他負有「任務」。只不過前者懷疑他是中共特務,後者懷疑他是英國特務。他那固執要在內地教書的妻子,也就被逼不斷的寫報告,做交代,校領導甚至逼迫她同特務老公斷絕關係。夫妻在內地見面時都盡量不觸及敏感的政治話題,以免給妻子惹麻煩。心理的煎熬,外人難以想像。

可是他在文友面前完全不提這類「家庭私事」,展現出十足的專業主義。記得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他興沖沖的要組稿,推出一個「一九八四」專輯。我最近看了他的回憶錄片段才發現,他的妻子和他自己,早前其實就活在「一九八四」的陰影裡。

有一位台灣名校科班出身的歷史學者,在憶往雜文集中談到他當年負笈耶魯求學時期,就靠《七十年代》和後來改名的《九十年代》,增長了他對兩岸三地的瞭解。尤其是李怡犀利的分析力和對時局的洞識,對他來說,很有啟蒙作用。我傳訊給李怡,他卻低調的回訊說,當年辦雜誌只是提供一個平台而已。

現在回過頭去看,當年這個平台所發揮的功能是很不簡單的。上世紀七十年代,坐足了十年牢出獄的台灣著名政治犯雷震,在獄中寫的回憶錄被當局沒收銷毀,出獄後發奮重寫,完稿後在台灣無處出版,是靠當時的黨外人士將書稿偷運到香港,交給《七十年代》印行。

雷震入獄前曾著書稿《我的母親》,胡適看了稱讚說:「一般人寫傳記總是歌頌備至,尤其大人先生,你倒實實在在的寫事實,可作史家研究時參考之用。」雷震出獄後,已是風燭殘年的癌末老人,但住宅正對門樓上仍有特務監視著他。一九七八年十月,他想將早年寫好卻沒機會出版的《我的母親》,印兩百本,贈送親友作為紀念。但書在印刷廠印成後,卻被警備總部的特務探知,派車將《我的母親》悉數捆載而去。連印刷廠老闆劉細達,也被當地警察局逮捕監禁,經家人保釋後,蓋了四個大手印才得返家,而且還得隨傳隨到。鄰居圍觀,還以為劉家出了什麼江洋大盜。

癌末老人無法可想,只得寫一封公開信給當時準備接班繼大位的行政院長蔣經國,質問他印刷廠老闆印書究竟犯了什麼罪。警備總部劫走他的書,連收據也不出一張,究竟是根據什麼法條?警備總部就能違法濫權嗎?蔣經國可以撰寫《我的父親》,三月之內賣出八版,為什麼我雷震不能撰寫《我的母親》?這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然而,雷震的公開信無法在台面世,也只能偷渡出境,在香港的《七十年代》和美東版的《星島日報》刊出。

《七十年代》創刊號。(李怡提供)
《七十年代》創刊號。(資料照,李怡提供)

弱者的反抗終歸是無用的嗎?單從一個普通的「人」的角度來看,癌末老人的一封公開信,看似平淡無奇,在《七十年代》平台上讓人看到的是權勢者的醜陋面貌。再多的官方宣傳和作秀術也掩蓋不了。這些訊息,經台灣黨外刊物轉載後,震撼力不可低估。

《美麗島雜誌》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在高雄發起國際人權日大遊行,被國民黨政府大肆鎮壓,以叛亂罪名拘捕民運領袖。繼而又在二二八當天發生林家血案。然後就是卡內基美隆大學陳文成教授,被警總約談後在台大校園的離奇墜樓命案。台灣民眾不解的是,最可能涉案的特務機關卻未成為調查對象。

在這個綿延不斷的台灣民主抗爭和黨國反撲的過程中,李怡和他的雜誌一直密切關注,從未缺席。尤其是在案件發生和「叛亂案」審判的關鍵時刻,《七十年代》提供的平台,刊載了盡可能如實報導和深入分析的文章。

在台灣官方布下的迷霧陣中,這些文章的穿透力,能夠幫助讀者瞭解真相。對台灣民主運動的推波助瀾,李怡功不可沒。他是成功者,不是失敗者。

及至台灣特務機關派黑幫分子到美國加州刺殺江南案,成為國際醜聞,也無疑證實了台灣民眾歷來的疑慮。台灣的民主抗爭前仆後繼,黨國的反撲最後證明徒勞無功。我還記得一件趣事。當台灣完成憲政程序,在李登輝總統任內,李怡和《九十年代》編輯應邀赴台採訪,成為行政院的座上賓。十多年前因到香港拜訪李匪怡,接受「任務」回台的「叛亂分子」戴華光,還被關在牢裡呢。戴的老母氣憤不過,到法院門前擔牌抗議。這是什麼世道啊?都怪形勢變化太快。

李怡在《失敗者回憶錄》的題記中說,他在香港投注的畢生心力,他的所思所想,他對自由的堅持和民主的理念,始終無法實現。所以在現實上他承認是失敗者。他對香港和中國大陸的走向是悲觀的。

回過頭去看,我注意到李怡在辦雜誌的生涯中,受到一個重大的心理衝擊就是在毛澤東離世,四人幫被捕的時期。那時大陸的民憤排山倒海地湧現,那些交織著血與淚的控訴文字,不能不滌蕩人心,令海外知識分子反思。李怡以文學愛好者的靈敏直覺,收集了這段時期的傷痕文學作品,編成《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引起不小反響。使人從過去出於民族情感而認同中共,轉而認同受這個政權壓迫,被它踩在腳底下的人民。這是一個重要的轉折。不僅對李怡本人而言,對雜誌的讀者也是如此。

也是在這段時期,李怡結識了香港新亞研究所的徐復觀教授。他的回憶錄有幾段描寫徐復觀與他言談間所表露的憂國憂民之心,誠懇剴切,令他深受感動。這大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潛移默化的功能。李怡因訪問徐先生的一篇報導〈徐復觀談中共政局〉(《七十年代》一九八一年五月號),使他受到香港左派高層的壓力。雜誌作者群的擴大,最終也不可免的給李怡帶來麻煩。紅頂商人突然無預警地收回出租單位,雜誌只好另覓編輯場所。最後,為了生存,只好公開向讀者作者募集資金,正式脫胎換骨,改名《九十年代》,成為一本言論獨立的刊物。

徐復觀去世前曾做了一篇短文〈獨立輿論的待望〉,正合李怡脫胎換骨的心意,所以李怡就在《九十年代》上刊登出來。徐先生指出,他三十年來寫的千言萬語,都集中在如何剔除專制政治積累的痼疾,為自己國家開闢出一條民主之路。而言論自由是實現民主保障民主的根基,獨立輿論是真假民主的試金石。徐先生最後說:

海外愛國人士,太被或左或右的捆仙繩捆緊了,彷彿離開了左、右,便感到心魂無主。實則左、右,只是現實權勢者的符號,與國家興亡,人民苦樂,並沒有必然性的關係。大家應當把這條繩子丟到垃圾堆去,直接從國家人民的遭遇與前途著眼;好的便贊成,壞的便反對。並且在國家總要求之下,凡接近民主一步的便贊成,凡遠離民主一步的便反對。使人民通過我們的筆去審判左、右。不讓左、右通過我們的筆去欺侮人民。這樣一來,常常會受到左與右的夾攻。但若不想假借左或右來撈點殘羹冷飯,一切皆可交付歷史去論定。

李怡。(取自李怡臉書)
李怡。(資料照,取自李怡臉書)

據我觀察,李怡的《九十年代》在一九九八年休刊之前,是一直謹守獨立輿論的方針,拒絕為現實權勢托大腳的。難能可貴的是,他的雜誌一直不斷接受新知,拒絕老化,不斷開拓稿源,決不陷入小圈子顧影自憐的死胡同裡。《九十年代》休刊後,李怡除了為其他報刊寫稿外,還主持電台節目,生活多彩多姿。他接受香港《蘋果日報》邀約,去寫社論和主持論壇期間,更是發掘了許多香港年輕一代的寫手。他的選稿原則是不論權勢交情,只看文章是否言之有物,是否有新意。李怡在香港的影響力不止在於他的言論,而且在於他的為人風範。

李怡是個失敗者嗎?

一個人的影響力,我想是會隨著時間而綿延下去的。就像許多知識人一樣,李怡也會自嘲,覺得自己對時局走向無能為力,就如那些選擇出走的年輕人一樣。但不論如何,二○一九年一兩百萬人的示威抗爭,是香港歷史上無法磨滅的記憶。

我曾在一則簡訊中傳給李怡一九九九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Gunter Grass 關於「失敗者」的一段話:

作家就其本義而言,是不能把歷史描繪成太平盛世的,他們總是迅速揭開被捂住的傷口……

他們樂於同失敗者,同那些有很多話要說卻沒有講壇訴說的失敗者攪在一起,評點歷史的進程。

李怡似乎也是這樣一個踐行的作家。

最近這段時期,香港明顯走向與民主、自由與法制逆反的方向。原有的普通法體制不斷受到國安法的侵蝕。多年來聲援大陸民運的香港「支聯會」副主席鄒幸彤,因發文呼籲市民參加維園的六四燭光紀念會而被捕。法官裁定她的文章構成煽惑他人明知而參與未經批准的集結。

身為大律師的鄒幸彤抗辯說,「如果法庭要用煽惑、被煽惑的字眼,不如說是香港人煽惑我按良知行事,如果我因此受刑,亦無怨無悔」。

目前已在香港監獄服刑的鄒幸彤,讓人想起台灣一位老政治犯作家楊逵的一篇作品〈壓不扁的玫瑰〉。

香港在國安法下,警方已到公立圖書館去掃蕩,清除了不少具有「危險思想」的書籍。特區政府要靠獵巫、尋找替罪羊的手段來落實意識形態的管治,強化自己的權力。港人豈有不知之理?

香港民主運動領袖鄒幸彤(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香港民主運動領袖鄒幸彤(資料照,取自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香港法庭最近審理的「羊村繪本案」又是另一個例子。「羊村繪本」是給小孩看的童書,可是繪製童書的年輕女士卻被警方以煽惑罪名逮捕投獄,判官指控她們「散播憎恨,比散播暴力更有效推翻政府」,並斷言「為維護國安,限制言論自由為必要。」這又把台灣的戒嚴時期比下去了。

李怡人在台灣,對香港事務仍然密切關注。他傳給我的報導說,出版「羊村繪本」的香港言語治療師黎雯齡在法庭陳詞,才讀出一段就被國安法指定的法官打斷,指責她是在發表「政治宣言」。黎雯齡只得申訴,她甘願為行使言論自由而付出代價,問心無愧。

這又是一支壓不扁的玫瑰。

我本來以為香港還有文明社會的家底,只是擔心在國安法下,此去會一條路走到黑。沒想到一下子就全黑啦。

如今在香港法院審理的還有二○一九年反送中示威期間成立的「六一二人道支援基金案」,以及早先成立的「星火同盟案」,前者是要援助參與運動而被捕受傷人士。後者是為社運被捕人士提供法律諮詢的組織。現在港人和外商都睜大了眼睛在看這些假司法為名的政治審判案件。

不能不承認,自從香港的民主派、本土派噤聲後,不少人歡欣地站在巨無霸的肩膀上指手畫腳。(咦,這巨無霸,是否就是《星際大戰》裡那個臃腫的 Jabba the Hutt?)

林間的鷹睡了,在暗夜之中,正是蝙蝠可以無所顧忌、肆意飛舞的時候。但暗夜總會過去,天色會漸漸光。歷史的進程也是如此。

《失敗者回憶錄》書封。(印刻文學提供)
《失敗者回憶錄》書封。(印刻文學提供)

*作者為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亞洲研究博士,專長現代化理論與國家發展策略,前香港《九十年代》「自由神下」專欄作者,評論文字散見港台報刊,2005年自紐約聯合國總部退休。本文為《失敗者回憶錄》(李怡著,印刻出版)推薦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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