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轉眼成故老,飄搖與國脈同命:《張滄水傳》選摘(2)

2023-02-17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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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岙兵營遺址是明末孤臣張煌言(張滄水)的抗清兵營遺址。(Siyuwj • CC BY-SA 4.0∕維基百科)

花岙兵營遺址是明末孤臣張煌言(張滄水)的抗清兵營遺址。(Siyuwj • CC BY-SA 4.0∕維基百科)

煌言自此重理舊業,折節讀書,至崇禎十五年(一六四二年),二十三歲時,以「八十二名寧波府鄞縣學增廣生」的資格,前往省城應考崇禎壬午一科的浙江鄉試。這一科鄉薦的經義題目是:「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用其中於民」。「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君子以容民畜眾」,「天地解而雷雨作,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解之時大矣哉」。「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天地之大德曰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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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午科浙江鄉試的主考官是翰林院編修吳國華,字葵庵,宜興人;吏科給事中范淑泰,字通也,山東滋陽人,而他的房考老師則是青浦人錢世貴,字聖霑,崇禎庚辰科進士,曾任浙江諸暨縣的知縣。

煌言就在這科考中了舉人。

煌言考試的成績很好,本房座師錢世貴不但對於他的文章大加激賞,而且竟從文字氣體上,看出煌言的風格和識見,以褚遂良的大節、宋廣平的堅毅相期許。這篇薦語,非常贍美。如言:「褚河南書如瑤臺嬋娟,不勝綺靡,乃其人以大節著;宋廣平鐵心石腸,而賦性獨豔冶,此先輩於文章家神骨之外,兼登氣體,然必以茂美韶令為入格。此卷勢如驚鱗躍波,情如翔鴻接翼,步驟益閑,符采倍耀,取其章美,足以衣被天下矣。論開創微言,聲出金石,判比度,不失分寸。五策敷陳時事,條達通明,知為才識兼茂之士,佇看大受者也。」房考座師這樣推重,主考官的評騭也不尋常。

編修吳國華的批語是:「雅思雋筆,萬籟俱澄。」

左給事范淑泰的評語是:「不事高深,澹然自足。」

於是這二十三歲的生員,就在這次鄉試中了舉人。

中了舉的士人,除須準備赴京會試之外,為謀生計,有人坐教館,有人選編鄉闈卷子的名篇,交給書坊印成選本出售,收取編輯潤資,謂之「選政」,但選者也須薄有聲譽,選本才銷售得出去,如《儒林外史》中的馬二先生,便是替嘉興文海樓書坊精選三科墨程,居然也稱「選家」的便是。煌言中舉後,也曾搞過這玩藝兒,所編題曰「銘燕」,無非賺些潤筆,作為北上會試的盤纏而已。

照明代的科舉制度,鄉試的次年即為會試之期,各省的新科舉人,都要計偕入都,北上應考。大約煌言也曾於次年──即崇禎十六年遠赴北京應癸未科的大考。不過,這一次他卻並沒有考上。而且在他南返不久,就已爆發甲申國變,整個中國因李闖攻陷京師而全面動盪起來,烽火漫天而起了。十年後煌言追懷昔遊,有曰:

棄繻猶及到燕關,慘澹風雲十載還。狼鬣自從當日舞,龍髯能得幾人攀?漢陵弓劍存亡後,晉室衣冠興廢間。轉眼書生成故老,慚無媧石補江山。

他自幸拋卻儒冠、從戎救國以前,還來得及以一個新科舉人的身分參加禮部會試。此後,他就與飄搖的國脈同命,再無那樣從容的際遇了。

 

煌言出生在萬曆朝的最後一年(一六二○年),天啟一代七年,正是他童年的黃金時代,然而明代的政治,卻就壞在這兩代皇帝──神宗和熹宗的統治之中,君昏政秕,閹宦擅權,把一座三百年的大明江山,直搞得天昏地黑,水盡山窮。等到崇禎皇帝即位,早已內憂外患,交相倚伏,流寇起於西北,女真盤據兩遼,烽火滿野,邊患連年,國家的命運,久在風雨飄搖之中,面臨崩潰的邊緣了。

崇禎帝初即位時,雖然極想奮發有為,頗有一番英明果敢的新氣象,懲除閹黨,任用清流;然而敗亂已入腹心,積重一時難返,加以崇禎求治心切,操持過激,到後來連他自己也把握不住一定的方針,無論軍國大政的決策,內外臣工的選擇,都常常朝令夕改,忽起忽降,在位十七年間,秉政的首輔,就更用到二十餘人之多,朝局焉得不亂?而且,中樞的步調如此不穩定,又如何能望地方政治的修明,加以法令如毛,責望急切,譬如揚湯止沸,自然求治反亂了。而明末士大夫間盛行結黨的風氣,又使得崇禎對於他們個個都覺得可疑起來。既不能信任結黨的士大夫,生長深宮的皇帝,便很自然地重蹈了明室帝王傳統的痼疾,回頭專任太監,付以監軍、典鎮、理財等重任,把國家的命脈──軍隊和財政交到這班宦官手上,還有什麼希望,終於弄得人心離散,禍亂一經爆發,便不可收拾而終於覆亡。《明史.流寇傳》載李自成批評崇禎的話:「性多疑而任察,好剛而尚氣。任察則苛刻寡恩,尚氣則急劇失措。」實在是非常客觀的評論,不能以人廢言。這樣一個悲劇性格的皇帝,偏偏遇上這麼一個悲劇氣氛濃重的時代,天下怎得不亂!明室怎得不亡!

朝政如此,而地方政治的黑暗更甚。飢餓線上的農民,實在是流寇叛亂最大的資本。

明朝的土地制度,對農民的壓榨,異常苛刻,在官田的名目之下,皇族有皇莊,勳臣有官莊,這些莊田初還限於畿輔,後來遍及郡縣,竟占當時全國耕地七分之一的面積,這本來已是一種驚人的霸占了;何況管皇莊的太監,管官莊的豪僕,對於農民的敲榨剝削,又是無限的驕橫;地方官又任意派遣徭役,廢時失業,捐租重重,吸血吮髓,沒個休止,再加以崇禎年間的水旱蟲災,又遍地皆是。飢寒交迫,流離失所的農民,便個個抱著鋌而走險的思想,一有機會,無不參加叛亂。一股一股官逼民反的叛亂與暴動,必須用兵鎮壓,而官兵的兇殘甚於盜匪,酷吏的掊剋敲剝,又永無饜足,遂使一部分老實而不敢叛亂的農民,也不得不因逃避官家的逼迫投身「寇黨」,於是,「流寇」的勢焰日益旺盛,力量日益龐大,陝西的李自成終於成了滾雪球的中心,儼然成了農民叛亂集團所擁戴的闖王。

闖王攻入皇城,崇禎皇帝縊死煤山,偏偏吳三桂又為了陳圓圓「衝冠一怒為紅顏」,帶領清兵入關,終使中國臣民,淪於異族。

煌言的青年時代,就是這麼一個內憂外患交乘的痛苦的時期。

甲申國變後,煌言不能沒有「安得此身生羽翰,高摶橫擊待攀鱗」的苦悶。

崇禎十七年(一六四四年)五月,南都大臣史可法、馬士英等擁戴福王由崧即位南京,改明年為弘光元年。

當此危亡關頭,人人都有赴難之心,何況煌言。他曾於這年秋天,隻身跑到南京去了一次。然而當時的南都,朝中正士正被奸邪排斥,大權幾已全為馬瑤草(士英)、阮鬍(大鋮)所把持,金陵城中正瀰漫著招權納賄、腐惡荒淫的景象,以煌言這麼一個年僅二十五歲的新科舉人,自然一無際遇,「請纓無路」,空手而歸。

翌年,煌言曾因友人朱夏夫(兆殷)的介紹,去訪謁過紹興知府于穎。

穎字穎長,江蘇金壇縣人,崇禎辛未進士。他是守土有責的地方官,很有遠大的眼光,這時候,紹興籍的理學名臣劉宗周,已被馬、阮排擠,致仕回籍,于氏在任,當此動亂,事事請教於這位前輩,竭力作一切禦侮保鄉的準備。

煌言很受于知府的看重,兩人訂交自此。

他們暫時都只能憂心忡忡地靜觀時局的推移衍變。煌言回到鄞縣附近的駝峰山中,閉戶讀書。

*作者李一冰(1912-1991),原名李振華,以「一片冰心在玉壺」之意取筆名李一冰,著有《蘇東坡新傳》、《冰心玉壺:李一冰文存》(聯經),本文選自《南明一孤臣:張蒼水傳》(聯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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