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火鳳凰》選摘(1):他們以極端痛苦贏得尊嚴

2015-03-09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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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油燈以悼念自焚藏人,他們用最極端的痛苦贏得自身的尊嚴。(取自唯色部落格看不見的西藏)

酥油燈以悼念自焚藏人,他們用最極端的痛苦贏得自身的尊嚴。(取自唯色部落格看不見的西藏)

必須要說明的是,自焚這個詞的真實意義一定不是字面上的。如果只停留在字面上,就會有曲解。很多人把自焚看成自殺,因為表面看,那是一種自己點火燃燒自己的行為。可是,如果僅是想死,方法有很多,為什麼一定要去讓身體的每個細胞被烈火逐一燒焦?理解的關鍵恰在於此:自焚者就是要以常人無法承受的極端痛苦,去發出最強烈的抗議,以贏得自身的尊嚴。絕食作為一種抗議,已被世人普遍接受和尊重,自焚卻往往被避而不談,原因就在於那種痛苦超過了多數人哪怕在想像中也難以承受的極限。但是,人不必自身敢於自焚,只要敢於在想像中正視自焚,就可以看到自焚者以渺小的一己之軀,與龐大的暴政機器抗爭的英勇與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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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迄今一百四十位藏人的自焚,除了兩位玉樹婦女是因住房被拆遷而自焚(類似的自焚在中國發生過多起),其餘都不是出於個人利益。僅僅用「自焚」來定義這世上罕有的義舉,只能說明語言的貧乏與蒼白。因此,對藏人的自焚,是否應該用另一種重新發明的語言來描述?否則無法與如此眾多的犧牲者的行為相匹配。在被限制自由發聲的中國網路上,年輕的藏人們用「供燈」(指藏傳佛教信徒在佛像前點燃供奉的酥油燈)這個詞彙來指代以身獻祭的族人,或者用「點燈」來暗喻又一次發生的自焚,以表達自焚行為中捨身利他的宗教意義。

正如一九六三年的一天,越南的一位佛教僧侶在西貢鬧市自焚,被推崇為偉大的殉教者,並由後人為他塑造銅像,再現自焚的悲壯一幕。而這位六十七歲高僧釋廣德(Thich Quang Duc)自焚前留下遺言:「在我閉上雙眼去見佛祖之前,我懇求總統……能以一顆同情心去對待人民,並履行許下的宗教平等諾言……我已經呼籲各宗教人士及廣大佛教徒,在必要時為保護佛教而犧牲。」

繼釋廣德自焚之後,數月內又有六位僧尼在越南街頭相繼自焚。一位越南高僧準確地解釋並評價了殉教者的行為:「新聞界稱這是自殺,但是本質上這並不是自殺……這些僧人在自焚前留下的信件中,說明了他們的目的只是為了警醒,為了打動壓迫者的心,並喚起全世界對被迫害的越南人民的關注。自焚是為了證明他們所說的事情極其重要……透過自焚來表達意願,不能被視為破壞,相反地,它是一種建設,即為人民而受苦並身死。這並不是自我了斷。」

在我來看,藏人的自焚當然不是自殺,而是二○○八年三月遍及全藏地的群體抗議的延續。如果我們回想那一年的抗議事件,如果我們翻開那一年的抗議地圖,無論是世人矚目的拉薩,還是宛若星辰散布周圍的諸多藏地,都有不計其數的男女老少走上街頭,振臂吶喊,發出要求自由和權利的聲音—這是繼一九五九年三月尊者達賴喇嘛流亡印度之後,在整個藏地爆發的規模最大、範圍最廣的群體抗議。

二○○八年的抗議是一個明確的表達,顯示長達半個世紀之久,中國政府仍未贏得西藏民心,藏人仍在反對中國的統治。而中國政府對這些示威的反應,照樣還是暴力鎮壓,並且開動宣傳機器,將藏人刻畫為「恐怖分子」、「分裂分子」,並把藏人的抗議歪曲為陰謀破壞北京奧運會,毀損正在崛起之中國的形象,在漢人民眾中激發起種族對立與仇恨的情緒。

〈燃燒的酥油燈〉:「這是一幅較早的作品,創作於二○一二年一月至五月,當時我(井早智代)在印度創作一些大幅作品。我從二○一一年開始關注有關自焚的新聞,那時我還在加拿大。大約在二○一二年一月,在菩提迦耶參加時輪法會期間,我開始創作有關自焚的作品。」(圖:井早智代/翻譯:更桑東智/大塊文化提供)

(註:井早智代,日本三重縣津市出生,2000年歸化加拿大籍;2005年起長期在印度從事獨立藝術研究;2011年冬著手創作自焚藏人相關畫作。)

小檔案:根據已公布確認的資料,從二○○九年二月二十七日至二○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在境內藏地有一百三十五位藏人自焚,在境外有五位流亡藏人自焚,共一百四十位藏人自焚,包括二十一位女性。其中,已有一百一十九人犧牲,包括境內藏地一百一十六人,境外三人。

編按:唯色,女性,藏人,1966年出生於文革中的拉薩,曾擔任《西藏文學》編輯,2003年,因散文集《西藏筆記》(繁體版《名為西藏的詩》,大塊文化出版)的批判言論,被限制出境,書亦遭查禁。

西方學者認為唯色是「中國知識分子中,運用現代傳媒表達觀點的第一位藏人」。繁體版著作包括《殺劫》、《西藏記憶》、《看不見的西藏》、《聽說西藏》(皆為大塊文化出版)等。


曾獲國際婦女傳媒基金會二○一○年度新聞勇氣獎、二○一二年德國之聲博客大賽「記者無疆界」公眾獎、美國國務院二○一三年度「國際婦女勇氣獎」等諸多獎項。

*本文選自作者新著《西藏火鳳凰:獻給所有自焚藏人》(大塊文化出版);書封為知名異議藝術家艾未未設計,書封上燙印的藏人名字,只有在某些角度才看得到,象徵他們在這本書中的在場與缺席。就如同他們在所有被自焚悲劇影響的人們的心裡,存在,也不存在。

本書是唯色對四年來持續發生的藏人自焚事件所做的一種竭力的解釋、沉痛的分析和直率的批評。儘管一百四十二位藏人將寶貴的生命付諸於奉獻與抗議的火焰,人世間任何語言對此的描述與評價都是蒼白無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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