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自詡關心時事，但說來慚愧，我是自彭明敏教授返台、代表民進黨參選1996年總統選舉時才比較知道他的事跡。
一個最年輕的台大政治系主任、第一屆十大傑出青年得主，又適逢國民黨「吹台青」的起始年代，如果順從上意，前途將一片光明。不料，彭教授本諸所學、洞悉國內外局勢，基於對台灣未來的憂心與熱愛，在獲得十大青年的隔年（1964），即和謝聰敏、魏廷朝發表驚天動地的「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主張「一個中國，一個台灣，早已是鐵一般的事實」；希望「制定新憲法，實行真正的民主制度，加入聯合國。」這些主張，如果當時兩蔣能夠聽進去，現在的台灣應是世界各國承認的聯合國會員國，或許面對戰爭的威脅會減少很多。即使58年後的今天，這些真知灼見，仍然擲地有聲！但當時，彭教授卻因此被捕、入獄、判刑。雖然在國際人士協助下，後來被釋放、免於一死，但仍被黨國日夜監控，最後選擇逃亡海外，被迫割捨親情、有家歸不得，成為無家之人。
在一次的專訪中，彭教授提到他逃亡時的心情：因為怕牽累家人，不敢告知妻小自己的決定。逃亡前一晚，彭教授特別把兒女叫來，量量身高，互道晚安。何等悲壯！因為隔天的逃亡，不是生離（成功）、就是死別（失敗）。也因為事前未告知妻小，讓小孩無法諒解彭教授的作法。「我對妻子最大的傷害，應該是我決定逃亡時的不告而別。」「當時，我擔心如果告訴她，日後她可能受到國民黨的嚴刑逼供，甚至以『知情不報』來羅織她的罪名。可是，我的不告而別，對她而言，是一種被遺棄的感受。」
彭教授後來說，「那時候到美國，台灣的事情想不完，小孩的代誌、厝內的代誌…這些代誌攏總愛鎖起來，不能去想，想了就睡不著。」
一個知識份子，堅持說出事實，提出對台灣未來方向的建言，竟然因為黨國威權統治下，造成時代悲劇，但彭教授無怨無悔。1992年返台後，持續倡議其一生的理念：希望台灣建立成一個民主自由的新國家。在蔡英文領導的民進黨取得完全執政後，卻逐漸背離台灣立場，彭教授在2020大選前一週（2020/1/2)，又發表「台灣人民自救宣言」續文，急切訴求新政府，（ㄧ）台灣的獨立主權，絕不可退讓。（二）立刻召開「建國會議」，制定台灣憲法、新國號、新國旗、新國歌，宣布新國家的成立。（三）全國教育皆以「認同台灣」為基礎。（四）司法改革和轉型正義已淪為空洞口號，必須重新出發。（五）與中國平等交流。（六）公開明確表示台灣為美、日、歐民主陣營的一員，爭取民主國家的支持。（七）以新國號新國家名義重新申請加入聯合國，直到成功為止。
彭明敏教授，堅持知識份子的良知，終生讀書、講學、著作、倡議不輟。即使年歲已高、身體健康不如以往，仍持續關心台灣前途，即使得罪當道，仍言所當言。去年98歲高齡的彭教授將近幾年對於台灣前途諍言的文章集結出版，命名為「絕筆集」。他說「老而繼續寫文章，會有一種思慮，有浮雲似的在腦內一角閃過去，這會不會成為我最後的文章，這浮雲愈老愈濃，但仍然寫了不少短篇文章出版，總稱為『絕筆集』，雖似有矛盾，意思是到了這年紀，每次執筆都有絕筆的感覺。」看到彭教授把1964年「台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的開頭第一句，作為他絕筆的最後一句：「一個中國，一個台灣，早已是鐵一般的事實」。這一生的堅持，至死不渝，令人動容！
如今，彭教授走了。由於藍營忽略彭教授過去因真知灼見被黨國追殺的歷史事實，綠營因蔡英文不喜歡彭教授而不敢大力追悼，一個開創新路的先行者離世，卻幾乎只有一日新聞，不禁令人唏噓。
＊作者為精神科醫師
